农历正月十三,元宵节将至。华灯初上,一位百岁老人悄然离世,天堂又多了一位智者。窗外,节日的爆竹不时响起,像是为逝者送行。
何兹全,生于宣统皇帝退位前夜,风华正茂时见证了民国的动荡年代、流金岁月与转徙苦难,从不惑到期颐,历经新中国60多年风风雨雨。
何先生一生中,常为人提起的是他学者的一面:193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史学系;1939年-1940年在中央大学研究魏晋南北朝史;1944年-1947年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员;1947年-1950年留学美国;1950年-2011年任教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
的确,何先生大半生与讲台、书斋为伴,为后人留下众多著作。大学时代他发表《中古时代之中国佛教寺院》,指出中古佛教寺院是中国中古社会的缩影,不了解它,无法彻底认识中古社会。这篇今天看来不免粗糙的作品,当时一鸣惊人,开辟了中国佛教寺院经济研究的新领域,深得陶希圣、汤用彤的青睐。上世纪40年代他完成的关于魏晋南北朝兵制的论文,首次提出“世兵制”,奠定后续研究的基石。
上世纪50年代以后,古代社会分期问题成为史学界“五朵金花”之一。何兹全,作为当年受压制的“魏晋封建论”的主将,30年代首倡此说,到90年代出版《中国古代社会》,集中阐述他对中国国家起源、早期国家、战国秦汉古代社会说与魏晋封建说,提出对中国古代历史发展道路的看法。他认为中欧的历史差异源于对原始社会的不同继承。原始社会末期,社会上存在着三种权:氏族成员权、氏族继承权和酋长权,而欧洲历史继承氏族成员权、氏族贵族权多,中国历史继承酋长权多。酋长权逐渐演化为君权、王权、皇权,出现中央集权、统一、专制。
何先生治学闳通,关注大问题。在开创寺院经济史与倡导魏晋封建论中,他更看重后者。常对我们说“做学问要像跑马圈地,要有自己的领地”,同时,也反复叮咛“研究大树不要研究到树杈上”。话虽不多,却形象精辟。当我有了自己的学生,总要将先生的话转赠他们,既要有自己的专长,更要有宏观的思考与追求。
何先生杏坛传道60多年,教泽遍及海内外。斗转星移,学术也与时俱变。
何先生门下弟子至少二三十位,却没有一位继承老师的衣钵,继续探讨古代社会分期问题。他曾说,“没有一个学生跟我学。”轻轻一句话,不无失落与无奈。这或许是他晚年最大的遗憾。
尽管学术的航船早已掉转方向,分期问题风光不再,何先生依然如故,“择善而固执之”。而对于弟子,无论选择了什么题目,先生都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我们,只是永远鼓励争做一流。“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北大精神,透过何先生,从沙滩红楼聚拢到师大的小红楼,浸润一代又一代学子。
很多人知道何兹全坐拥书城,出入史汉为业,其实,这只是他人生的一部分。读书与济世,在他的灵魂中无法分开。这根植于青年时代的理想与追求。
他常说自己是“大时代的小人物”,生前出版的自传便以此为名,不无自谦。何先生少立报国之志,16岁便加入中国。大学毕业不久参加《教育短波》社的工作,其中社论多由他撰写。七七事变前,《教育短波》一期能发行到5万多份(《申报》不过4万多份),当时在全国也算名列前茅了。《教育短波》自称是“贫困小学教师的杂面窝窝头”,服务基层,潜移默化之功,难以估量。
抗战***兴,何兹全转徙武汉、重庆,曾编辑《***论》一刊,发表许多时事评论,关注国家民族的前途命运,宣传“三民主义一次***论”,甚至引起的警惕,1940年发表《新民主主义论》中《驳“***”空谈主义》一节专门加以批判。
由于曾参加和是陶希圣的学生,在十年中,何兹全多次被揪出批斗,第一次“罪名”是“学术权威”,第二次“罪名”便是“CC特务”。上午被游斗,左臂被折变形,至今也伸不直,下午还要劳动。后来被下放到临汾干校劳动,直到1970年底。
何先生受教于胡适、傅斯年、钱穆、顾颉刚等近代硕学鸿儒,与陶希圣、陈立夫、***、冯玉祥各方***要亦多有往来,堂兄何思源更曾是的要员,堪称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过, 他自己说,搞***治,我是个***治理论家,不是个***治家;与人交往是“一次熟,二次生,三次不认得”,最终还是选择回归学术。他的一生可以说是,“书生本色,济世情深。”
有人说天才总是成群地出现,上世纪30年代便是璀璨群星升起的年代。光是何先生的同年或前后几届的北大同学就涌现出不少知名史学家:胡厚宣、高去寻、全汉升、李树桐、杨向奎、劳、邓广铭、王毓铨、张***、傅乐焕、王崇武……何兹全以独特的生活道路和学术贡献屹立同侪。
作者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曾师从何兹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