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史记
成向阳,诗人,书评人,专栏作家。著有诗集《午后的刀光》。有作品收入《山西中青年作家作品选(诗歌卷)》等多个选集。现居太原。
休范根本没想到敬儿是来赚自己的。
休范几乎相信一切人会对自己好,因为他休范是个呆瓜。
在天底下所有的道理中,呆瓜休范最相信的一个道理是――呆人有呆福。福气这东西,在聪明人那里是留不长久的。聪明人的脑袋啊,是个明晃晃、光溜溜的琉璃瓶儿,福气在里面脚丫子打滑,转上两圈就凉透成了晦气。而呆子的脑袋啊,是木头做的,厚实、保暖、不痛不痒,福气偏偏喜欢待在里面,有时候就会待上一辈子。
比如在休范木瓜一样的脑袋里,天上来的福气就已经住了二十八年了。而且在休范看来,它们还将更长久地住下去,直到他遇到张敬儿这一天。
这一天是南朝刘宋元徽二年(公元474年)五月壬辰(6月22日)。午时,一袭白袍的休范下了肩舆,张开豪华的伞盖,坐在新亭南山上的临沧观前饮酒。小风横吹,佳酿在喉,休范禁不住满意地起来。
过了片刻,休范睁开眯缝着的眼睛,问身边侍立的亲信李恒和钟爽说:“怎么样了啊?孤何时可进得建康?”
李恒赶紧朝前一指,说:“王爷,快了,快了,萧道成那厮眼看就要溃了。我***勇猛,新亭城垒弹指将破!”
钟爽道:“王爷,真的快了,您看您看,道成新亭垒的南门大开了。哎呀,这是他们要来出降的节奏啊!”
休范兴奋了。举杯,临风饮一盏,然后直起身子朝北一望,喃喃道:“道成这个狗奴,果真是要降了?这么说,孤的大业就要成了!”
然后,领兵造反的南朝桂阳王休范就邂逅了敬儿。
打着白旗出现在休范面前的越骑校尉张敬儿和他身边的屯骑校尉黄回,都是南朝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活法。在遇到休范之前,南阳人张敬儿始终埋怨自己的运气不好,福气太薄。而之所以捂不住福气,那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脑瓜太聪明了。而正是因为脑子聪明,自己才敢替大将***萧道成来叛***窝里见传说中的呆瓜刘休范。
刘休范这个人,张敬儿以前完全没见过,只知道他是当今皇上的十八叔,以及他是先帝爷弟兄十九个中间最出名的蠢瓜和笨伯。这个呆子也确实命好,木瓜一样的脑袋里满满当当的福禄富贵。想当年先帝爷还没有坐上金銮殿,他的亲侄儿,也就是混世魔王刘子业当皇帝的时候,把时为湘东王后来成了先帝爷的刘休炳和他的兄弟们***了衣服装在笼子里当猪和驴一样肆意鞭打,十八叔刘休范却因为他著名的木讷、愚蠢、呆、一点不好玩而躲过了混世魔王的***。这还不算,等先帝爷废了刘子业登上大宝,一边眼泪汪汪,一边毫不留情地对自己的亲弟兄磨刀霍霍大开杀戒的时候,十八弟刘休范还是靠他著名的木讷、愚蠢、呆――一点不危险而躲过了十一哥的猜忌之刀,成了今天硕果仅存的老一辈刘氏亲王。
但就是这样的呆子木瓜,竟然也喜欢大把吞吃权力的补药!他做梦当皇帝呢!
好端端坐在王爷的大位上坐镇一方竟然也不满意了,竟然还嫌福禄不够,要带兵玩一把他们老刘家人特别喜欢玩的窝里斗!十八呆,我张敬儿问你,你真感觉自己有当皇帝的智商么?没看咱先帝爷宁可把自己的宝座传给不是自己亲儿子的儿子,也不传给你么?
“王爷,王爷!小校张敬儿奉萧大将***道成之命特来请降!王爷虎威在上,敬儿代新亭残***伏地请罪。如蒙王爷赦免,留得一命,定提马坠镫效忠于麾下!”
休范得意了!“咿呀,你们这些狗东西,终于知道天威凛凛!既然降了,起来起来。”
“禀王爷,萧将***已决心跟随王爷清君侧,建伟业,但新亭重地,不敢暂离,还请王爷派两位王子入城受降主事!我等在此侍奉王爷!”
“极好极好!我儿速速进新亭受降。孤在此把盏,再少驻片时。”
张敬儿于是一脸奴相地上前,执壶为休范斟酒。
一盏,两盏,三盏。
休范接过第三盏酒,刚举到嘴边上,尚未及饮,就感觉自己腰间佩戴的宝刀飞出了刀鞘。
休范愣愣地一仰头,白嫩肥胖的脖颈却刚好迎住了劈头而来的刀锋。寒光一闪间,一股福气随喷射的鲜血逐北而去。
张敬儿一手持白刃,一手提休范崭新的头颅,与黄回在炸了马蜂窝一般的兵役中夺马驰去,眨眼间就奔回了新亭故垒。与此同时,休范派往新亭受降的两个儿子也人头落地。
呆木瓜造反至此结束,而琉璃猴的辉煌从此开始。
自赚得呆子休范的脑袋后,敬儿立即走了鸿运。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福气把他的聪明脑瓜灌得是满满当当。等大将***萧道成开天辟地,废了刘宋最后的一个小皇帝建立了南齐新朝,当年的小校张敬儿便也是坐镇一方的***事大员了。
后来道成作为南齐的高皇帝咽气死了,他儿子武帝上位,敬儿就成了叔叔辈的***元勋,开府仪同三司,那福气就要齐天了。为了测量自己的福气炙手可热的指数,敬儿找了一根别致而灵敏的温度计。
这根温度计就是他自己的老婆。敬儿的老婆尚夫人据说貌美如花,但让敬儿迷恋不已且肃然起敬的却不是她可餐的秀色,而是夫人的大梦。有一天,夫人对敬儿说:“昨晚我做了个好梦,梦见我一只手热啊,热得不行了。看来老公你是要升官了。”果不其然,没几天敬儿就升成了南阳太守。过了一段时间,尚夫人又说:“老公老公,看来你又要升了,因为昨夜我梦见一整条胳膊热呀热呀热。”果不其然,敬儿没几天就成了雍州刺史。又过了一段时间,夫人喃喃地说:“老公老公,大喜啊。妾家昨夜梦里半个身子热啊热啊热。”果不其然,敬儿开府仪同三司,升到了和朝廷三公一般齐的高度。
夫人如此灵敏精准的温度计让敬儿感到实在神奇无比、妙不可言,他过一段时间就忍不住充满期待地询问:“夫人夫人,你昨晚梦了么?哪里哪里又热了吗热了吗热了吗?”
终于有一天早上,尚夫人跑来对正在盘马弯弓的敬儿说:“老公老公,我昨晚做梦了做梦了,这一次定是个极大极大的,因为,妾家梦里全身都热啊热啊热,快要热死了呢!”
敬儿大喜若狂:老婆半个身子一热,自己就位比三公了;如今老婆全身皆热,那自己岂不是要……
敬儿伸手捂住了嘴,但想了想又把手放下了,舌头底下的那句话没有咽下肚去,而是打了个滚儿吐了出来。当时吐给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话儿滚来滚去,滚到了建康城里的齐武帝耳朵里。
武帝一调查,好嘛,这个张敬儿除了他老婆全身皆热之外,竟然还派人携带重金去和蛮人搞贸易去了。这个狗东西,他要搞什么贸易?看来这是要拿朕的天下去做买卖的节奏啊!
于是,武帝给敬儿下了个来家里吃饭的请帖。就在敬儿大剌剌、晕乎乎地前来等着倒酒的时候,武帝眼神一闪,抽出了钢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