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著名文学批评家李渔称应伯爵是明代“四大奇书”之一《***》中出场率仅次于西门庆的第二号男主人公。是小说塑造的最具典型意义的人物形象之一,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帮闲”形象。
何谓“帮闲”?宋人吴自牧著有《梦梁录》一书,其中卷十九专有《闲人》一节,大概是对“帮闲”最早的记载和定义了。其曰:闲人本食客人……名曰“食客”,此之谓闲人也。……又有猥下之徒,与妓馆家书写柬帖取送之类。这类人即帮闲蔑片。《忠义水浒传》第二回:“(高俅)却是个帮闲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鲁迅先生也曾为帮闲写照:
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帮闲”存在于生活的各个层面,既有为皇帝“帮闲”的高俅;也有鲁迅笔下的“帮闲文人”;没有任何人生追求的纨绔子弟更是离不开“帮闲”。因此,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出现应伯爵的形象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奇就奇在应伯爵的非同寻常,他不是一般的“帮闲”,也正是这一形象过目不忘的原因。
一、帮闲之志
应伯爵本是开绸绢铺的应员外的儿子, 赔了本钱跌落下来而成了个花子 。从他的出身和经历看,他经历过或是见过上层社会的生活,这种经历也同样导致他没有劳动的能力,但同时又不是一无是处必须去劳动,这时由于商业经济的繁荣,出现以商人为中心的各种圈子,帮闲便应时代而繁了,这个职业就像为他而生的一样,从事起来得心应手。他具备这个工作的所有特质,最重要的便是不要尊严,因为这一职业的本质便是拿尊严换饭吃。当其小妾春花生下一子,应伯爵借
此去西门宅“打秋风”时,西门庆施舍了他五十两白银,但当西门庆提出:“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西门庆到底是真的有此要求还是借机戏谑应伯爵一番已不曾得知,若不是后来西门庆听说春花长着个黑瘦瘦的大驴脸倒了胃口, 恐怕连老婆也难保。但是他却不能愤然离去。又如,应伯爵为了逗乐郑爱月, 讨好西门庆, 要郑爱月吃一杯酒。郑爱月提出了苛刻的条件,故意难为他: 你跪着月姨儿, 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见应伯爵不肯答应,郑爱月也不让步:花子, 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应伯爵无奈,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让郑爱月一连打了两个嘴巴 ,并保证今后再不敢伤犯月姨了,郑爱月方才吃下了那杯酒。他怎么能因为尊严砸了全家人的饭锅?
二、帮闲之才
当然帮闲也并不是好干的。应伯爵等人陪着西门庆,每日大酒大肉, 在院中顽耍。西门庆留恋烟花, 约半月不曾回家, 把家中大小之事都撇在一边。不想将近七月二十八日, 西门庆生日来到, 吴月娘派小厮玳安去接, 潘金莲也暗修情笺,不提防被李桂姐抢到了手。拆开一看, 原来是一首写着:黄昏想,白日想, 盼杀人多情不至的缠绵词。李桂姐为了拴住西门庆的心,假装醋意大发, 离开酒席, 回房里生气去了。西门庆见李桂姐恼怒,马上把信扯得粉碎, 踢了玳安两脚。这李桂姐还是不解气,西门庆只得亲自赔礼, 并再三解释, 说这是家中第五个小妾所为,有事相商, 绝无他意。祝实念想把此事岔开,减少李桂姐的醋劲, 便以调侃的口吻说: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 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里新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西门庆一边笑着,一边追打祝实念,说:你这贼天杀的, 单管弄死了人。紧着他恁麻犯人, 你又胡说。不料又引起了李桂卿的不满,应伯爵见下不了台, 关键时刻一锤定音:大官人, 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 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 买酒肉, 咱大家吃。这样, 大官人不回家了,小不恼了, 众帮闲有酒吃了,皆大欢喜。于是,说的说, 笑的笑, 在席上猜枚行令, 顽耍饮酒,西门庆又把桂姐搂在怀中陪笑, 一递一口儿饮酒了。从这一事例中不难看出,帮闲的才能和技巧是有高低之分的。
应伯爵专注于此道,既“会一脚好球”,又“双陆棋子,样样皆通”。凡属大千世界中的各种生活,诸如饮食、 服饰、 行酒令、 讲笑话、唱小曲、赏花、鉴别古董等, 他无一不会,件件皆精,称得上是一个通家全才。对于吃, 精到能把鲥鱼分成几份分别享用, 使得牙缝里也是香的。第52回里写到黄四家送来了西盒子礼来其中有“两盘新煎鲜鲥鱼”,应伯爵拨给西门庆半段说:我见今年还没食这个哩,且尝鲜着......你们哪里晓得,江南此鱼,一年只过一遭,吃到牙缝里。剔出来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说,就是朝廷还没吃哩,不是哥这里,谁家有?对于***,熟得连西门庆也不认识的粉头, 他都能一一讲得清来龙去脉。
三、丑而不恶
应伯爵贪吃混喝、揩油沾光、溜须拍马、阿谀奉承、阳奉阴违、摇尾乞怜,小说中对于这些的描写比比皆是,《***》第一回有一段对他丑态的描写。应伯爵笑嘻嘻来到西门庆家里:西门庆与他作了个揖,让他坐了。......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只要有酒席的地方,必然能见到应伯爵百般摇尾乞怜的丑态。
我们从他一出场便见得他各种丑态,行为言语,厚颜到极致。但是却不曾见他自己去为非作歹,这是因为作者喜欢揭露人性丑恶的一面,但他的道德意识又常常和他的同情心并存,在讥讽的同时,他又愿意从人生的艰难和不得已之处去理解他的人物。我们能从兰陵笑笑生对应伯爵的描写中,亲切地看到作者对他的同情心和谅解。
在许多时候,他能够利用自己与西门庆的特殊关系, 想方设法给些身处困顿之中的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们排忧解难,是一个乐于助人、 心地宽厚善良的好人。
在小说第一回中,西门庆责备应伯爵很长时间没来陪他,而应伯爵不来的原因, 却是因为会中兄弟卜志道死了,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卜志道本也是西门庆平时来往较多的一个所谓的好兄弟,可西门庆竟没有亲自去吊孝,仅仅是让下人送了点香楮奠礼去,而他送礼的原因竟然是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他提到卜志道时语言是那么冷漠淡然,何曾有一丁点儿兄弟情义。而应伯爵则宁肯冷落西门庆, 也要在卜志道家里帮助孤儿寡母处理后事。这样做,绝无私利可***, 只能是出自于对不幸者的深切同情之心。
桂姐因为接客丁相公, 得罪了西门庆, 西门庆不仅砸了妓院,而且连以卖唱为生的李铭也受了牵连,不叫李铭唱曲,以至于行中人越发欺负,生计成了问题, 李铭可怜巴巴地拿着烧鸭二只, 老酒二瓶 这微不足道的薄礼,来求应伯爵替他向西门庆说情。不说是势利之人了, 就是稍为明智一点的,谁个又会为李铭这种在社会上最被人瞧不起的卖唱艺人去说情,而去触西门庆的霉头呢? 但应伯爵却十分爽快地说: 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 我不替你说? 而且他还表现得特别慷慨仗义: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 在李铭的再三央求下,他才收下了礼, 却又拿出三十文钱来,打发了送礼盒的人,这样古道热肠的举动, 对于经常与西门庆一起混吃混喝,而且从来都是一毛不拔的应伯爵来说, 实在是难能可贵,令人起敬。事成之后, 李铭也未对应伯爵有什么谢礼,而应伯爵依旧对他热心关照, 从未为此去勒索李铭, 向他讨什么好处。显而易见, 应伯爵的所作所为, 纯粹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他确实有着一颗乐于扶人之困的善心。帮穷朋友向西门庆借钱是应伯爵常做的好事。当然,向西门庆借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既要脸面又要心计的难事。但无论怎样难借,只要人家开口求他,他总要千方百计把钱借到手, 而且还能主动替别人着想,或免掉利息,或延长借期,或增加借款, 以得到更多的实惠。虽然有时他也能因此得到一点报酬, 但他从未做过乘人之难主动索取的不义之事。应伯爵的盟兄弟常峙节,穷得没有房子住, 向西门庆借钱,西门庆未予理睬, 只好求助于应伯爵,他把应伯爵请到一个小菜馆里,当他把向西门庆借钱的事说出来后, 应伯爵只吃了几杯酒, 更没有吃几筷子菜, 就以不吃早酒为由,放下碗筷, 领着常峙节直奔西门庆家里去了。显然,他既不想让常峙节为此多破费, 又把这事看得很重很急,如果没有一副乐于济人的火热心肠,他会这样不吃送上口的食吗? 如果他果真是一个不仁不义毫无廉耻的小人, 他还不乘人之危, 敲上一笔说事的佣金吗? 可他明知西门庆钱难借,连他自己都极少向西门庆开口借钱,但为了身处困境的朋友,他却责无旁贷地积极行动, 这能是一个势利小人的所作所为吗?吴典恩因为要做驿丞之职需上下打点,求应伯爵向西门庆借七八十两银子, 应伯爵不仅毫不推辞地包揽下来,而且还让吴典恩将借款改成一百两,并说 恒是看我面, 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 到明日得官慢慢陆续还他也不迟。看他,为别人想得多么周到。他本来是完全有理由凭着多借到的钱和省掉了的利钱再向借钱人敲下一笔的, 但他没有做。商人李三和黄四要向西门庆借一千两银子的巨款做生意,更是一件很难办的事。应伯爵费了更大的精力,一次不行, 二次,二次不行, 三次,小说写这次借钱前后用了十多回的篇幅,应伯爵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 才帮助李三黄四借到了钱。当然他从中也确实得到了一定的好处,但这也不必苛责, 因为他的确为此付出了大量的劳动,而李三黄四他们也确实是自觉自愿想给他的, 而他由此给李三黄四带来的经济上的好处,就更不是那几个好处费所能抵得上的了。如若应伯爵真是一个不仁不义的贪婪小人,他还不会借机大敲竹杠, 天经地义而又轻而易举地发上一笔大财?
作为《***》中一个喧宾夺主的配角,成为中国古典文学中“帮闲”形象的艺术典型。他集所有帮闲技艺于一身,具有自身独特的帮闲哲学,成为一个“有作为”的大帮闲。他可算是坏事做进,一个十足的恶霸的帮凶,但是,他仍有不失其富有人性的一面,成为一个艺术上具有独特价值的“圆形”人物,“古今来第一帮闲”的冠冕,他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