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嬉皮士生活
1982年秋,我开始在上海中医学院医疗系上学。当时,各大学的诗社林立,沙龙俱乐部群起。我因为写诗,不免受到吸引。在上海大学的一次关于“星星美展”的讲座上,我结识了不少各院校的学生诗人和社会上的文艺青年。和他们的交往,极大地影响了我的思想。
那时,究意还是孩子,不谙世事。我们简单地学习嬉皮士,经常夜宿女生楼,实际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却做尽了彼此伤害的事情。我和诗社的几个男男女女,扒火车,南上北下,喝得酒气熏天,裸卧在农民的庄稼地里;抽烟抽得昏天黑地,舌头麻木,满嘴发苦;在解剖教学楼顶彻夜长谈,玩恋爱游戏,最过分的一次,七天只睡两个小时;为了追逐一个德国女孩,拼命学习英文、德文;一直到最后,在药理实验室寻找麦角胺酸,查阅大量书籍,配制兴奋剂。
关于组建乐队,是受了艾伦・金斯堡的启发。很少有人知道,金斯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来过上海。讲座是在复旦大学的一个小楼里举办的,外国留学生都仰慕他,纷纷前去。我是随我的德国女朋友去的,原来也并不知道广告上写着的beats就是“垮掉的一代”。金斯堡朗诵了《母亲》的片段,声音富有感染力,忽吟忽歌。他还拿出他的单音手风琴和澳大利亚岩石,介绍独特的吟唱艺术,讲座后,我和他交谈了一会儿,主要是关于他感兴趣的中国现代诗的问题。
我曾经深感汉语书面语与口语两异的难处,也极为诗与歌在语言的长河中终于分离开来而尴尬。金斯堡的吟唱似乎给了我一点提示。我首先想到的是唱诗。把诗文拿来唱诵,不仅是一种检验,也是一种直接的试练。我的工作由此真正开始了。我和学建筑的一个学生叶亏夫组建了一个创作组,取名为“再见”,其后,又易名为“太阳同伴现代城市民谣演唱组”。不过,那时是混乱的,忽而唱诗,忽而摇滚,又忽而民谣。其实,只不过与我们接触的书本和唱片有关。伍油・加瑟瑞,琼・贝兹,鲍勃・狄伦,约翰・列农……一长串人物与我们形影相随。我们还不太明确要走的路,举步维艰,苦苦摸索。另外,成长的主题还没有完成,我们的生活也是忽明忽暗。
我又开始捡起我的音乐,学起了吉他。那是1984年到1985年之间,这段日子我变得沉静起来,不屑于去参加社会上的活动,对书斋式的文牍主义的现代派兴味索然。我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学习和声学和体验语言上。日子变得有序起来,然而,新的开端被一场风波打断。因为1985年底写了大字报,我被卷入学运风波。在开完第一场音乐会后,我被市公安局请了进去。经过三个月的调查,我的问题被退回学校处理,可是校方不准备接纳我,他们把我送进了劳教农场。在劳教农场,我一呆就是三年。
我的监狱生涯
在市公安局的拘留所呆满三个月后,我被押解到殷皋路中转站。在那里,新的劳教学员要经过初步的整训,然后才能送往外地农场。我被剃了光头,照了囚照,体面全无,威风扫地。
我们这批人要被送往江苏省大丰县的川东农场,那里四面环水,是个绝好的天然放逐地:北面是苏北灌溉总渠,南面是天险长江,西面是大运河,东面是一望无际的黄海,很少有人从那里逃跑成功。这个改造农场建于***初期,最早是个妇教所,旧上海的就是在那里得到了彻底的洗心革面。在大丰的二年多,我还看见不少改造好的,现在已经变成场工,从良嫁人,生儿育女。她们一般对新去的劳教分子都有同情心。记得有一次,我在磨房里碎苞米,连续干了几天,神情恍惚,骨头架子都要散了,心里绝望极了。一位阿婆,她是当年的,对我说:“别怕,做是做不死的。我是过来人,多少年了,我没有看见做死的人。就怕心死,心不死,什么都会好起来的。”这些话和后来她给我的一些关照,使我挺过了危险期。
我们被押解去农场是1986年的中秋节,那天月亮出奇的好。当天晚饭,发给每人两只鸡蛋,老号子说,明天准走,吃鸡蛋的意思就是让我们滚蛋。给他说着了,夜里三点,凄厉的哨子响彻牢房。一阵折腾,我们给塞进囚车,卷着铺盖集体流放了。透过设有铁栏的车窗,我看见上海的夜空圆月朗朗,安详,美丽,温润之极。经过一些熟悉的街道,美好的联想涌动了心里的泪水,真是“十分月好,不照人圆”啊。本来我是应该和家人坐在一起的。我抬头看着月亮,含着眼泪写道:
月亮总是在分别的时候圆起来,分别的时候总是在相爱的时候来到。
那时候,我们家困难到了极点,母亲已经病退,工资微薄;妹妹正在实习,还没有分文收入;而父亲则远在贵州,因为要支撑这个家,必须独身留在那里,挣几十块钱的薪水。为了给我买必要的书籍和邮寄生活必需品,母亲通过一个亲戚介绍,拖着病体,起早贪黑地去一家工厂的食堂给人做饭。为了准备早餐,她往往凌晨四点就要起床,五点必须赶到工厂,寒冬腊月,用彻骨冰冷的水洗菜。另外,我们家定时还要来农场探视。因为,如果家里人来得少,在农场就被人看不起,会受欺负。为了不让我受欺负,母亲和妹妹总是尽一切可能往我那儿送东西。去大丰没有火车,惟有在沪西坐长途车,而且发车时间在凌晨,从市中心到长途汽车站只好摸黑步行。最残酷的还不是这些,而是来自各方的精神压力。我所有的同学都消失了;我所有的亲戚都不见了,像躲瘟***一样躲避我们家人;邻居在背后指指戳戳,闲言碎语;不怀好意的人开始落井下石……
这些事情开始触及我的灵魂,开始无声地啮噬着我的心。很多问题,我一时想不明白,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学习,克服重重困难学习。
我找来所有可以找到的书,胡塞尔的《现象学》,马尔库塞的《单面人》,雅斯贝尔斯,海德格尔,博尔赫斯,布莱希特,聂鲁达,索因卡,西蒙・克洛代尔,《诗经》,《楚辞》,《稼轩长短句》等等。还有音乐教材,和声学,配器法,赋格,民歌资料,一本本总谱。
我还搞来一部老式雷明顿牌打字机,试着用英文把我的思考和感受写下来。后来,这些英文手稿被一位塞浦路丝的诗人拿走不少,他很喜欢其中的一些段落。
在农场,最最有益的事是,我懂得了人们是多么地看重文化知识,不论犯人还是警察,他们都渴望掌握这一有力的武器,即使条件使他们缺乏,他们也会对和他们有同样感情的“知识分子”充满崇敬。哪怕听一听关于知识的事情,哪怕闻一闻有学识的人的气味。在泰戈尔的诗和孔子的教诲面前,所有的犯人和警察都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被安排在农场的学校里教书,因为缺少教员,我什么课都教,从语文到数学,从马列主义哲学到农业基础。
有一件事,对我触动不小。一年冬天,农场开围河。这类超重体力劳动,对我来说,实在是一种体罚。我的身体,无论怎样都是承受不起的。为了减少麻烦,我服了无味红霉素和氯丙嗪,以制造转氨酶升高的假象。我要求到场部医院验血,于是,一位姓蒋的警察陪我去了。回来的路上,他请我去他家小坐一会儿。在他家里,他给我做了一碗面条。我不肯吃,告诉他或许病毒要传染,他说不碍事。我就吃了。吃完后,我郑重叮嘱他把我用过的碗筷分离出来消毒。这样做,一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再是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他口上应诺了,神思却也不在意。这事就过去了。几个月以后,一个风雪狂飞的夜晚,姓蒋的警察来看我,只是为了请教几道代数题。我给他讲了,可完事后心里有股很难受的滋味。看着他棉袄上还没有掸尽的雪,还有一脸的谦逊诚恳,我实在忍不住了,就把假造肝炎的事跟他挑明了,主要是怕他一直担心传染,心里有疙瘩,过日子也过不塌实,又不好当面问我。没想到,他声音很轻,很平静地说:“我早看出来了,别再提了。”他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下一点吃的东西。
我和《切・格瓦拉》在上海
《格瓦拉带我回上海》,这是2001年3月10日《新民晚报》对我们上海演出的报道标题。的确,从1989年我最后一次在交通大学演唱之后,这是我第一次在上海的舞台上亮相。而上海,是我的家。
我提前10天来到上海,为预先解决装台材料和乐队排练等问题。“太阳同伴”时期的老同伴叶亏夫,率领他的“同步音乐制作”全体,加入到格瓦拉的中国支队,我们的力量又壮大了。
演出地点在蓝馨剧场,以前叫“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在淮海路后面,锦江饭店附近。这个地带正是我中学成长的地方,我读书的长乐中学就在不远处,很多少年时期的同学、玩伴都住在这一片。
我看见《切・格瓦拉》的演出预告早早地贴在剧院门口,而上面赫然就写着我的名字。我心里很害怕,怕被同学或故旧认出来,进进出出总是低头遮颜。一个人在外乡,自然可以壮着胆气说三道四,而回到家里,总不免有些心虚。所谓“近乡情更怯”。
最终还是没有逃脱,被一个家伙盯上了。一天,我正在剧场指导走台,某工作人员来找我,说有声称是我的“战友”者“求见”。我一阵发晕,腿下虚软,心里猜测,这会是谁呢?
我上楼来到票务处,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战友”。他叫卢国生,那年,在殷皋路收容站等候发配时,我和他同处一监。票务处的同志转告我,卢国生现在是一个票务大腕,大小演出都得靠他经营,我们《切》剧还没演,3场的戏票已经售罄,这和卢国生的运作是密不可分的。
当着人面,我和卢国生自然只好说些寒暄话,也没机会叙旧。我送他走的时候,在楼下僻静处,他说了一句:“广天,好样的,努力干!”
回到剧场,我顿感神清气爽,嗓门也大了,腰杆也硬了。
紧接着,我的亲朋故友以各种支援的形式纷纷出现:有帮找舞台材料的,有排印宣传单的,有免费借给我们设备的,有热心组织演后交流的,有献花的,有到后台致意的……
上海的运输工人也对我们特别关照,为了装台,连夜出车奔走,连一口点心都没吃;
复旦大学的学生更是热情,分别与我和纪苏进行过多次讨论,为这轮演出自豪、兴奋,奔走相告,四方张罗。
有时候,我竟觉得有点梦幻,这是上海吗?是那个谨小慎微、功利市侩的上海吗?是那个“美女作家”笔下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上海吗?
我不知道。
3000多上海观众看到了演出,更多的市民了解到这个文化活动,报刊连篇累牍地进行了热烈报道,电视广告也滚动播出――显然,我们在上海的演出成功了。
为了庆祝成功,剧组夜里去了复兴公园的酒吧。回去的路上,三个女演员和个别男演员决意步行,而其他人打车先走。
谁知这几个步行的,走着走着,来了状态,竟借着路灯,在马路上演起了剧中片段。上海人哪见过这架势,稀奇得不得了,紧随着后面看热闹。先是出租司机用车灯帮着照明,再是街两边的居民开窗探头。演员们发了人来疯,你越稀奇,他们就越来劲。走一段,演一段,正剧演完再反串,只见后面长龙般的队伍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出租司机,演员们步行,他们就缓驶护驾,互相推波助澜,气氛很是壮烈。不觉,天色将晓,队伍已经走到旅店门口。
这是《切》剧演出史上不见经传的第61场演出,真正的广场剧,马路戏台,淋漓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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