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身后都站着本沉甸甸的家谱。孟令骞往上回溯三代,命运的转折停在曾外祖父周春富三个字上――他叫“周扒皮”,因“半夜鸡叫”的故事被钉上耻辱柱。
孟令骞给自己捆绑上责任,他要还原真实的周春富。
赎罪的人
孟令骞忍不住又去邻居家串门。那家的大孩子有满满一箱小人书,让他眼馋不已。今天又要看《半夜鸡叫》吗?小伙伴们冲他挤眉弄眼,仿佛守护同一个秘密的战友。这是孟令骞识字以来读过的最有意思的故事,他喜欢看小高玉宝智斗周扒皮、以“偷鸡”为由狠狠惩罚对方的情节,小伙伴们也喜欢,每当他指着这段文字嘿嘿发笑时,对方会笑得比他更开心。
小伙伴们围着他唱童谣:“周扒皮,周扒皮,半夜三更来偷鸡。”
他愣在原地,迷茫地四下张望。“你太姥爷是周扒皮,你是小周扒皮!”嘲弄的声音越来越大。几天前父亲对母亲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别忘了你是谁的孙女。”
母亲姓周,胆子特别小,她每天都紧紧捂住胸口,像是里面住着一只好动的兔子。
父母是指腹为婚。二十岁出头的母亲依照婚约投奔父亲,那晚,村里为他们举办隆重的欢迎仪式,在打谷的院场里放露天电影。《半夜鸡叫》,白色的大字以雷霆万钧的气势出现在眼前,安静的人群突然迸发出喝彩声,母亲的心脏猛地跃起,悬在半空擂鼓。
从此她落下心跳病的顽疾。
而在母亲与自己看不到的太姥爷老家,姥爷周长义接受着日复一日的审判。他站在二十几个头戴高帽子身挂纸牌的四类分子中间,驼背,身体羸弱,神情麻木,脖子上挂着“半夜鸡叫罪恶剥削”的纸牌子,被要求保持九十度弯腰动作向贫下中农谢罪,汗水很快打湿了地面。有时弯腰谢罪会被改成跪在桌上、膝盖下垫着豆子的惩罚。“这与漫画里的地主形象完全不同。”当年参加了批斗会的知青张战友告诉孟令骞。
因为一部《高玉宝》,孟令骞的太姥爷经文学加工由富农变作了地主,而为“半夜鸡叫”赎罪的,是周家所有后人。
去见高玉宝
在姥爷和母亲的描述中,太姥爷周春富与《高玉宝》中的周扒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孟令骞渴望能与高玉宝面对面地聊一次――如果要写本不一样的家史为太姥爷和姥爷正名,这部书里就一定要有高玉宝。
2005年,鸡年,媒体记起了因为写《半夜鸡叫》而出名的高玉宝。借着《高玉宝续集》再版面市的契机,孟令骞捧着新书登门拜访。
“‘半夜鸡叫’是真的吗?”一番***问答后,孟令骞问出自童年起就纠缠的疑问。
这个问题不在高玉宝的惯常采访范围里。但他依然严肃地回答:是真的,我在的村有四个地主都半夜学鸡叫,只不过发表和出书时集中概括在周扒皮身上了。
高玉宝改口了,当年的回忆录在今天成了“是我非我,他中有我,所见所闻,集中概括”的小说。
“《高玉宝》是小说,为什么把反面人物用真名真姓写进去,对他们的子女后代的影响考虑到了吗?”
这个问题孟令骞憋了很久,几十年来周家人从没有想过要质询写故事的人,他们只是忍气吞声绕过别人的指指点点。
“这个我没想过。我那时不懂什么叫小说,发表了五六篇后才知道小说不能写真名真姓……(高玉宝因意外提问而沉默了几秒)那时候,他们是没有说话权利的。”
高玉宝的答案让提问者异常难过。我就是周扒皮的曾外孙!他几次差点脱口说出真实身份。
逐渐失控的采访被极其敏感的高夫人及时阻止,她建议他们坐在沙发上合影。他没法去指责即将八十高龄的老人,而且家族的悲剧不是写书人一个人的错。在那个狂热无理智的年代,人们只能选择一个极端的方向前进。高玉宝把四个地主的故事都加在周春富身上后,没法修改前言的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下去。
即将按下快门时,高夫人在旁突然提议:你拿本《高玉宝续集》,这样效果更好。孟令骞没有拒绝,只是觉得有些讽刺和滑稽。如果高玉宝知道和他对话的是周扒皮的曾外孙,会是什么表情?
以一本书结尾
孟令骞的书柜里藏着各个版本的《高玉宝》及其续集。
母亲在生前说:你不要写你太姥爷的事,事情都过去了。她的话代表了周家人的态度:不想再追究过去。
九十多岁的姥爷住在瓦房店市的高岭村,身体佝偻,因为遭了大罪,他说话多了口角就会流口水。关于高玉宝,姥爷只反复强调一句:他没在我家当过长工。
姥爷和周家硕果仅存的长工王义帧住在一条街上,没事就一起坐在街边晒太阳。同样九十高龄的王义帧不记得有“半夜鸡叫”的事,印象最深的倒是周家人比长工们还早起的习惯, 一个合格的庄稼把式,每天坚持自己下地,对长工还算不错――因为他知道长工们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舍不得给子女添置新衣――倒是主动掏钱给王义帧染过件白褂子……这是王义帧认识的周春富。
孟令骞在闫店乡的王屯村找到另一个长工刘德义一家。老人已经去世,他的儿子刘吉胜接待了这个孟姓外乡人。
高玉宝在周家打过工吗?“我爹说好像干过,是半拉子短工。”
听没听你爹讲过“半夜鸡叫”的事情?“我爹没细讲过。”刘吉胜停顿了一下,态度热情真切,回答虽含糊,但滴水不漏。孟令骞不再发问,根据老人们的回忆他画出太姥爷的真实轮廓。
1911年,38岁的周春富找来风水先生看自己选的宅基地,先生说:此处虽为小势,然时局颇多动荡,草芥小民小富即安,也可算胎息之地。闻言,吝啬的周春富大方地给了赏钱。
石头垒起的三间平房今天还在,大院里堆满杂物。每年有不少人来此参观拍照留念,听当地老人说周家的故事。他们了解到一个与“半夜鸡叫”无关的富农周春富。
母亲去世后,孟令骞回到老家见父亲。“你可以写那书了” ,父亲说,“为人者不能数典忘祖。” 父亲其实一直对命运耿耿于怀,当年他目睹周家人的遭遇,孟家人却没法在那个时候站出来为亲家说话,于是愤怒和憋屈几十年来一直梗在心里。
流着周家人的血,但以外姓人的身份书写,“半夜鸡叫”的阴影终结在孟令骞身上。
摘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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