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人群体,好以地域命名,如竹林七贤、江夏八俊、金谷二十四友、公安三袁等。明清之交诗人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籍贯都属旧江左地区,诗名并著,故时人称“江左三大家”。这三位相似之处太多,除了同居江左,均有诗名外,三人年龄相当,同为进士出身,皆与秦淮名妓有染,都有好士之名,皆由明臣仕清,皆人清朝《贰臣录》,也被称为“降臣诗群”。
诗文:各有建树
“江左三大家”皆聪明盖世,极善以屈求伸,左右逢源,笔墨功底颇深,文学成就甚丰,在当时文人中声望很高。较而言之,钱谦益和吴伟业文学成就略高,龚鼎孳次之。
钱谦益,学问渊博,才识兼资,泛览子、史、文籍与佛藏,为东林巨擘,文坛领袖。其诗初学盛唐,后广泛学习唐宋各名家,倡“情真”、“情至”以反对模拟,倡学问以反对空疏,风格接近晚唐和宋诗,技巧十分成熟。晚年,诗风大变,寄寓沧桑身世之感,哀感顽艳与激楚苍凉合而为一,尤有特色。其文,常把铺陈学问与抒发思想性情糅合起来,纵横曲折,奔放恣肆,合“学人之文”与“文人之文”为一体,规模宏大,振作了明末清初的文风。著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苦海集》等。
吴伟业,博学多才,诗文并工,作诗取法盛唐及元、白诸家,早期作品风格绮丽,后期作品则激荡苍凉,多写明清之际时事和民生疾苦。又为娄东诗派开创者。长于七言歌行,初学“长庆体”,后自成新吟,后人称之为“梅村体”。钱谦益极口赞誉吴伟业诗才,曾用“以锦绣为肝肠,以珠玉为咳唾”来形容吴伟业诗歌之风华绮丽。康熙帝也亲制御诗《题(吴梅村集)》:“梅村一卷足风流,往复搜寻未肯休。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幽思杜陵愁。裁成蜀锦应惭丽,细比春蚕好更抽。寒夜短檠相对处,几多诗兴为君收。”对其评价甚高。
龚鼎孳少年早慧,十二三岁时即能做八股文,亦擅长诗赋古文,进士时年仅十八岁。诗与吴伟业齐名。诗风多受杜甫影响,作诗情感深厚,有苍凉之音,于婉丽中亦多寓兴亡之感,吴梅村说“其侧怛真挚,见之篇什者,百世下读之应为感动”。但其作品远离现实,多为吟风弄月的宴饮应酬之作。早年词作以“艳宗”为风尚,继而“绮忏”,晚年成于“豪放”,以意象绵密、着意锻炼、好用拟人、善于和韵为主要风貌,在清词史上独具特色,是清初词坛的主持者之一。著有《定山堂集》47卷。
艳遇:各有斩获
美女爱才子,历来如此,江左三大家个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且家境不俗,所以都艳福不浅,深得美人眷顾,倒也不失为佳话。
柳如是,明末清初名妓,秦淮八艳之一,虽身处脂粉之地,却倜傥自如,工于书法,精于诗词。因其才貌出众,追求者排成长队,不乏王公贵族,翩翩少年,她却偏偏看上了长她四十多岁的钱谦益,甚至不惜为妾。嫁过来后,老夫少妻读书论诗相对甚欢,传为一时佳话。后来,钱谦益因黄毓祺反清案被捕入狱,柳如是四处奔走,变卖家产,救出了钱谦益。钱对此感慨万千:“恸哭临江无孝子,从行赴难有贤妻。”康熙三年,钱谦益病故,34天后,柳如是自缢身亡,随夫君而去。三百多年后,大学者陈寅恪在晚年双目失明后,写了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对柳氏称赞有加,不吝溢美之词。
顾横波,又一位秦淮八艳,通晓文史,工于诗词,才貌双绝,有“南曲第一”之称。据清余怀《板桥杂记》记载,顾横波“庄妍靓雅,风度超群。鬓发如云,桃花满面;弓弯纤小,腰支轻亚”,自然广受风流名士们的青睐,以致眉楼门庭若市,几乎宴无虚日,常得眉楼邀宴者谓“眉楼客”,俨然成为一种风雅的标志,而江南诸多文宴,亦每以顾眉生缺席为憾。她下嫁龚鼎孳后,倒也能守妇道,循纲常,与龚同进退,共患难,厮守几十年,虽无夫人之名,却有夫人之实,夫唱妇和,亦为龚鼎孳的官运亨通出力不小,堪称贤内助。
卞玉京,也是秦淮八艳,这位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她美貌超群,赛诗琴书画无所不能,尤擅小楷,还通文史。她绘画艺技娴熟,落笔如行云,“一落笔尽十余纸”,喜画风枝袅娜,尤善画兰。她与才子吴伟业一见钟情,志趣相投,来往密切,感情渐深,众人也有意撮合。可到了关键时刻,吴伟业却退却了。在一次喝酒交谈中,卞玉京酒酣之后趁机问吴:“可有意乎?”吴知道卞想嫁给他,心里很矛盾,又前怕狼,后怕虎,假装不明白对方意思,导致良机坐失。卞玉京长叹一声,此后就再也不提婚嫁之事。虽婚姻不成,但两人都念念不忘,成了红颜知己,也成了一生隐痛。四十年后,年届六十的吴梅村还踏着萧萧落叶,前往无锡拜谒卞玉京墓,献上了他们这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绝唱:《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序》。
失节:各有理由
“江左三大家”的头牌钱谦益,失节的原因是“水太凉了”。清***大举入侵,作为文坛领袖的钱谦益早已轰轰烈烈地公示众人,自己要殉国,一时感动天下,众人仰慕不已。可真到了那一天,他乘船在湖上游弋大半日,就是不肯行动,最后把手往湖水里试了试,说“水太凉了”,就打道回府,殉国成了闹剧。这且不说,他还带头投降清***,带头去清朝做官,被民众嘲笑是“两朝领袖”。就连新主子乾隆也看他不起,写诗讽刺说:“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哪有光?”
钱谦益的小兄弟吴伟业,同为“江左三大家”之一,则煞有介事地发表声明:“无法殉国,家有***靠我养活。”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别人也无法再言。他在清朝只做了五年小官,还是被逼的,也不过是秘书院侍讲、国子监祭酒之类,可就这也被《清史列传》列入“贰臣传”,这让他悔恨不已,深感耻辱,晚年以仕清失节为“误尽平生”之憾事。他死后不愿碑上刻有清朝官名,只写“诗人吴梅村之墓”,以示悔意,后人说他“苦被人呼吴祭酒,自题圆石作诗人”,也是有所同情的。
“江左三大家”之三的龚鼎孽,失节原因是“小妾不肯”。他的小妾顾横波是秦淮八艳之一,虽娇宠一点,但家里的大方针还是龚鼎孳定的。明清交替,他说要殉国,顾横波就拿来绳子让他上吊。没曾想龚不但不肯死,反而对人说“我愿欲死,奈小妾不肯何”,气得顾美女花容失色,郁闷多日。其实龚鼎孳失节早有前科,先前就乞降李自成,当大顺朝官员,李自成士兵令降臣们闻臭脚,龚直说不臭,胡子被扯掉不喊疼反满脸赔笑,足见其人格之卑劣;他再次降清变节,也是习惯性动作,时人形容他是“闯来则降闯,满来则降满”,对其鄙夷至极。
悔恨:各有衷曲
三人失节后,多遭朝野诟病,民间骂声一片,朝廷也不重用,视他们为反复无常之徒,于是,便生出悔恨之意,流露于诗文,也见诸于行动。
钱谦益最为失落。他在降清过程中最为积极,曾派弟子们说降了三吴官员,不战而降一二百处,为清王朝立下不小功劳,本以为能高官厚禄,飞黄腾达,结果职务还没有他在明朝时高,且是虚职,仕清后仅任礼部侍郎管秘书院事,继任《明史》馆副总裁。后来,还坐了_一年大牢,多亏柳如是营救出狱。因而,他悔恨交加,心生不满,牢骚满腹,在诗文中屡屡可见。他还通过柳如是变卖家产,暗中资助抗清活动。他的两个学生郑成功、瞿式耜,都是著名抗清将领,钱谦益与他们多有书信往来,颇多出谋划策之语。
吴伟业的降清失节,本就有些勉强,是被动式的,迫于压力,而且他比钱谦益、龚鼎孳更看重名节与后世定评,所以,也更为失节悔恨,更痛心疾首。他一方面和抗清志士暗通款曲,一方面在作品中表达逸民之痛、失节之恨,凄婉动情,苍凉萧瑟,催人泪下。吴伟业总哀叹“唯欠一死”,死前曾说:“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一是指他的诗歌多影射时事,只是慑于清廷之威不敢直言,所谓“诗史”之义即指此;二是指他以诗歌抒发自己失节之恨,希望后人能通过读他的诗歌而了解他的内心痛苦,并体察他复杂矛盾的心情,进而唤起人们的爱国热情。
三人中,龚鼎孳文学成就最次,但投降得最彻底,在新朝也混得最得意,人不要脸了’那就无所顾忌,无往不胜。他先后曾任升吏科右给事中,复升礼科都给事中,虽然遭过贬谴,却仍能爬到一品高官,以文才敏捷得清世祖“真才子”褒奖,死后且得到“端毅”的美谥,老婆也被封了“一品夫人”。但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清朝统治者眼里,龚鼎孳不过是一条会写诗又较听话的狗,养着他有利于争取汉族知识分子的归顺,所以,不妨扔给他一根骨头啃啃,也时不时踢上一脚。因为士林不齿,同僚轻视,主子猜疑,民众薄之,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在诗文中也时时露出悔恨之意,还三天两头在屋里暗自垂泪。
相比较而言,吴伟业的悔恨最为真诚,发自肺腑;钱谦益的悔恨是因为感到吃亏不值,是利益权衡的结果;龚鼎孳的悔恨则颇有撒娇之意,最无价值,所以后人对吴伟业的人品评价要远高于钱、龚,吴赢得的同情也更多。
上世纪初,梁启超曾提出并为学界普遍认可的“清初六大师”之说,计有傅山、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颜元。若论学问,江左三大家尤其是钱谦益未必不能入选,但论气节,特别是与傅山“尚志高风,介然如石”的刚烈与决绝相比,那就是云泥之别了。毕竟,在人们眼里,学者文人・旦大节有亏,奴颜卖身,便一钱不值,诗文学问就成可忽略不计的雕虫小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