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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电脑上敲下“格蕾特,我爱你/像爱上一个如临深渊的梦!”这一首诗中的最后两行时,我终于如释重负:因为我对我热爱着的伟大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终于有了一个交待,就像1993年我终于完成那首献给海子的长诗《黎明前的歌唱》一样。
我感到深深的遗憾和自责,在2011年下半年回归诗歌创作之前,格奥尔格·特拉克尔对我来说还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我们生活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国家,是属于不同时空的人。另一方面显而易见,则是由于语言的障碍。迄今为止,除了母语。我无法用任何一种泊来的语言阅读文学作品。诗歌翻译界对特拉克尔的忽略,则再一次证明了诗歌传播的局限性。
我是1998年离开诗歌的,那时候,特拉克尔应该还没有被译介到中国来。特拉克尔慢慢被中国诗人所接受和喜爱,始于21世纪初期,而其时,我正游离于诗歌之外,为了生活在奔走。毫不否认,回归诗歌后一开始读到特拉克尔的作品,我就喜欢上了这位“黑暗诗人”,像20世纪90年代初期刚学写诗时迷恋海子一样:格奥尔格·特拉克尔,一位诗歌赤诚的儿子,在诗歌创作的天赋和对生命的体验与感悟上他与海子居然是如此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是短命的诗歌天才,一生几乎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特拉克尔与海子的区别在于,他的童年由于家境殷实而无忧无郁,他在死亡的前一年由于得到一笔巨额资助而变得富有),在世时所创作的伟大作品得不到认可,死后却声名远播。从他的诗中你能够感觉得到,这是一位与秋天、黑暗和死亡几乎寸步不离的诗人,他用消耗生命的方式创作诗歌,并在对诗歌和亲妹妹的热爱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尽管他的之恋得不到世俗的认可,但是,他的诗歌的魅力却并没有因此而被削弱:通常情况下,他保持沉默却用独一无二的语言告诉我们他内心沉积的黑暗和痛苦。这种黑暗和痛苦伴随着特拉克尔短暂的一生,并最终将特拉克尔拉入到了另一个更大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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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来简要回顾一下这位20世纪最伟大最杰出的德语诗人短暂的一生,这也是进入他的诗歌领地不可或缺的准备。
特拉克尔于1887年2月3日在奥地利的萨尔茨堡出生。这是奥地利历史最为悠久的一座城市,位于奥地利的西部,是阿尔卑斯山脉的门庭,也是著名音乐家莫扎特的故乡。如果你到萨尔茨堡旅游,除了滑雪和欣赏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外,你还会发现这座城堡拥有特别多的剧院、音乐厅、电影院和博物馆等。特拉克尔的成长与这样一座城市究竟有着怎样一种神秘的联系我们不得而知。我们通过有关资料能够知道的是,特拉克尔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代,曾经由于多门功课不及格而被迫缀学。在这座城市,他经历了宗教的***所带给他的性格上的裂变,享受过父亲的关爱却被母亲冷落,立志做一名剧作家却遭到了无情的嘲讽。在这座城市,他的恋母情结由于母亲的冷漠最终转移到了妹妹格蕾特身上,并且这份畸形的不伦之恋贯穿了他之后短暂而辉煌的一生。
1902年,从小接受法语教育其时已经15岁正在文法中学读书的特拉克尔接触到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兰波的诗歌,稍后在他们的影响下开始了诗歌创作和剧本创作。最初,特拉克尔的愿望是做一名成功的戏剧家。1906年3月,特拉克尔潜心创作的短剧《死亡之日》和《莫尔甘娜》在萨尔茨堡市剧院先后上演,他那梦幻般蒙太奇式的手法却并不被人们所接受和认可,不但反响平平,甚至招来了不少热嘲冷讽。尤其是《莫尔甘娜》,几乎遭到了全盘否定,甚至有人在报纸上公开“奉劝”特拉克尔不要再痴心妄想做一名戏剧家。特拉克尔为此感到无比懊恼和苦闷,也开始对自己创作戏剧的才能感到了怀疑。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销毁了自己创作的全部剧本手稿转而专一于诗歌。不过,他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也并不平坦,直到1908年2月,才首次在报纸上公开发表作品。而特拉克尔在世时于1913年出版的唯一一部诗集也曾经被慕尼黑的朗恩出版社拒绝过,直到同年7月才由莱比锡的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诗集名称《朦胧和沉沦》也被更改为了《诗作》,而且是一套丛书里面很不引人注目的一本。1914年,他虽然又整理编辑了第二部诗集《塞巴斯蒂安在梦中》,却终究没有等到它的出版便英年早逝。
特拉克尔的一生虽然短暂,其经历却颇为曲折和丰富,充满了传奇色彩。1905年特拉克尔中学缀学后成为萨尔茨堡白天使药店的学徒,直到三年后的1908年药剂师学徒期满之后,他开始在维也纳大学药剂专业注册上课。1909年秋天,由于他的朋友布希贝克也来到维也纳大学并担任了维也纳大学前卫文学协会的***,他才开始真正进入当地的文学圈,并开始参加协会举办的各种活动。1910年特拉克尔获得药剂师学位后返回了萨尔茨堡,并于10月开始服兵役,到维也纳***队医院供职。兵役结束以后他被分配到因斯布鲁克,在这里结识了著名的激进刊物《燃烧者》的主编路德维希·冯·菲克尔,这是他诗歌人生的转折点。在菲克尔的支持下,特拉克尔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发表在该刊。在此期间,他还返回萨尔茨堡到白天使药店做过两个月的药剂师,担任过见习***医,到维也纳***财务处工作过。被***财务处辞退后又到威尼斯旅行,去柏林看望因流产而卧病在床的妹妹,然后回到因斯布鲁克,一直到1914年8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8月24日,他毅然从***,担任了随***少尉药剂师随部队开赴东北战线,并亲身经历了血肉横飞的格罗德克战役。在前线,他曾经一个人照料80多个残肢断臂、狂呼嚎叫的伤员。这份巨大的刺激致使特拉克尔精神失常,他曾拔***企***自杀却被解除了武装。10月7日,特拉克尔由于精神病发作最终被送进了克拉考战地医院的精神病科。10月24日和25日菲克尔赴克拉考探望特拉克尔,27日特拉克尔寄给菲克尔最后两首诗《控诉》和《格罗德克》。11月3日,特拉克尔由于厌倦战争,同时,也出于对肉体生命的极端厌恶,他在过量注射可卡因造成心脏***中告别了人世。翌年,《燃烧者》发表了他的最后七首诗,他的第二本诗集《塞巴斯蒂安在梦中》也由库尔特·沃尔夫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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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拉克尔是他父母亲的第四个孩子,他的后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他的妹妹叫玛格瑞特,昵称格蕾特。对特拉克尔而言,这是一位至关重要的女人,几乎影响着他的一生,也是他诗歌中的主人和神。特拉克尔短暂的一生,在物质上他一直与穷困潦倒如影随形,在精神上,对诗歌和妹妹的热爱则是他全部的寄托。
毫无疑问,特拉克尔对其妹妹的不伦之恋主要来自于恋母情结的转移。这种恋母情结转移导致产生的不伦之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例如法国著名画家籍里柯对其舅妈亚历山德林的不伦之恋也是如此。特拉克尔的父亲是一位勤勉的五金商人,给了特拉克尔兄妹最温暖的关怀。他的母亲却是一位性格孤僻、冷若冰霜的女人,她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黑暗的房间里,独自面对她的收藏品冥思苦想。再温暖的父爱也是无法取代母爱的。特拉克尔的恋母情结在他的母亲玛丽亚那儿遇到了阻碍。这时,与其性情相近的妹妹便理所当然地走进了他的情感世界。在他的眼中,妹妹格蕾特不仅是一位“最伟大的艺术家”,同时还是一个“最美的姑娘”、“最不寻常的女人”。
一个艺术家的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往往不是他的作品,而是影响其一生的重大事件。对特拉克尔而言,他的诗歌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则是1910年的6月,他深爱的父亲突然去世和他心爱的妹妹格蕾特放弃在维也纳的音乐学业离开他前往柏林。亲情和爱情的屋顶几乎在同一时刻坍塌,这让他身心俱疲,并陷入到了无限深重的颓废之中,他感觉自己已然走到了悬崖的边缘,稍不留心便可能置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格蕾特孤身一人到达柏林不久后就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龄大许多的书商,由于年龄的代沟和感情缺乏基础,她的婚姻生活过得很糟糕。她一直郁郁寡欢,靠的刺激勉强度日。特拉克尔则把对妹妹深情的爱藏在了心底,尽管两人几乎没再见过面,但是,特拉克尔却一直牵挂着妹妹。1914年3月,当特拉克尔闻知妹妹因流产而卧病在床时,他再也忍不住对妹妹的思念,匆匆赶到柏林探望。他在柏林住了十天,一直到格蕾特的病情明显好转才离开。
特拉克尔对妹妹的爱除了他的诗歌还可以从他写给菲克尔的最后一封信中可以看出。那是1914年的10月27日,特拉克尔在菲克尔专程到克拉考探望他后的第三天寄给菲克尔最后两首诗的同时写道:“自你看望我以来,我的心情加倍地悲伤。我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处于世界彼岸。最后我想补充一句,倘若我死去,我钟爱的妹妹格蕾特应该继承我拥有的所有钱财和其它杂物。”
然而,遗憾的是,格蕾特在继承特拉克尔的遗产三年后,由于戒毒失败,也在一次聚会上开***自杀。这对不伦之恋的情侣最终在双双自杀中为这段不被世俗认可的爱情画上了一个悲怆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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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不伦的兄妹恋之外,造成特拉克尔古怪的性格、奇特的思维和悲剧的人生至少还与两样事物分不开。一是宗教的***在他身上所留下的烙印,二是对他的侵袭与作用力。
特拉克尔的父亲***彼亚斯是一名新教徒,而他的母亲玛丽亚信奉的却是天主教。因此,特拉克尔从小就经历了家庭的宗教***:他每天上午去天主教小学读书,每周两个下午又去接受一个新教牧师的训导。特拉克尔自小便在这两个宗教的神圣光辉中左右摇摆,左冲右突,茫然无措。他的这种挣扎和突围无疑是徒劳的,注定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特拉克尔的一生从成年开始便与捆绑在一起,一直到在中安静地死亡。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证明,特拉克尔***与他的母亲玛丽亚有关,但是我想,玛丽亚的六个孩子中有四个染上毒瘾绝对不是偶然的,必定与她***有着某种内在的必然的联系。
特拉克尔从18岁开始***,据说其目的是为了“体验迷狂的精神境界、忘记痛苦以及有意识地自我毁坏”。这种“有意识地自我毁坏”很大程度来自对法国大诗人波特莱尔的模仿,在当时,那是一种时髦的颓废,被大多数雄心勃勃的青年诗人们所崇尚和效仿。特拉克尔唯一千过的职业是药剂师,而他谋求这份工作的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比常人更容易接近和获取。
特拉克尔与相伴的一生在摧毁自己的同时也摧毁了他亲爱的妹妹。妹妹格蕾特染上毒瘾并一直沉迷在毒海中不能自拔是他一手造成的,这是1909年之后常常让特拉克尔感到痛苦不堪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死后上升到天堂中的特拉克尔得知他的妹妹在1917年因戒毒不成功而最终选择开***自杀,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懊悔地将自己的灵魂直接打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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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评论家说特拉克尔的诗是“最纯净的诗,其中不乏悲观厌世的表述和神秘而磁性的美,那是一种与尘世相对的美”。我不知道“相对”一词所指的究竟是“对立”还是“对应”?在这里,我却宁愿理解为“对应”。
诗歌,是一个时代的观照。尽管诗歌首先是属于个体的,是个体生命的体验和反映,然而,这种个体的体验和反映却终究无法与时代割裂开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歌永远具有“当代性”。特拉克尔,无疑就是二十世纪初期奥地利的“当代”诗人。特拉克尔的诗中随处弥漫的死亡气息既是他个人心中的“黑暗”和“死亡”,同时又与奥匈帝国正在走向没落相“对应”。“灵魂是大地上的异物”、“攀向午夜的盲目时针”等等这样的诗句,绝对已经不再是特拉克尔个人的感悟,而是一个时代谶语。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里尔克会认为特拉克尔的诗是“不可重复的,宛若梦中之境”了。因为,特拉克尔的心灵历程是后人无法进入和模仿的,而他曾经身处的时代也一去不会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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