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布罗・润麒是末代皇后婉容的胞弟。北京人喊他 “国舅爷”。可是,他不喜欢这个称呼,他说:“历史上的国舅都是坏东西。”也有人喊他“郭老”。我直呼他“润麒”。
姐姐婉容做了皇后以后,润麒也从他出生的北京地安门外帽儿胡同荣宅进了紫禁城,和年龄相近的溥仪在宫里嬉戏,甚至骑在皇帝姐夫的头上玩闹,后来娶了溥仪的妹妹三格格韫颖为妻,成了清国的国舅。
回想起来,我与润麒交往已有八个年头了。
老玩童的他是京城年纪最大的驾驶员
认识润麒挺偶然的, 1999年10月的一天,我和作家王梓夫等人聚会中,润麒寻呼梓夫。梓夫给润麒回电话,得知润麒呼叫他的缘由后说,“正好!我这儿有个警官,让她给拟两句!”
原来,前两天日本大使馆请润麒到世纪剧院看一出日本话剧。润麒看完演出回到家,发现门钥匙不见了。他认为丢在了世纪剧院,可是剧院的工作人员忙活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润麒不知所措,在邻居的提醒下,润麒给附近的红庙消防队打电话求助。
几分钟后,一辆消防车开到润麒家楼下。云梯一支,消防队员就从阳台进了润麒的家,取出另一套备用钥匙。
润麒知恩***报,相继给电台、电视台、报社打电话,请他们帮助表扬消防队的急人所急,还嫌不够,还要制作一面锦旗,亲自去面谢。
做锦旗的人问润麒,锦旗上写些什么感谢的话?润麒想不出满意的词儿来,于是找到了梓夫,梓夫就抓了我的差。梓夫还嬉笑着说:“别看润麒九十多了,风度可是一般人比不了!”
我试着拟了几句美誉之词,润麟选了两句,做成锦旗给红庙消防队送了去。我们也从此开始了交往。
润麟住在北京朝阳区金台路普通民宅里。第一次去看润麟前,我心想,这位年近九十的国舅爷不定是怎么一个陈腐之人呢。没想到,见了面,果真如梓夫兄说的那样,润麟精神矍铄,热情活泼,让你一下子就喜欢上他。
说着笑着, 润麟就自己把自己的绰号漏了出来:“他们都叫我老顽童!”他鼻梁上架着一幅大眼镜,头上歪戴着棒球帽,搬出了一个工具箱,从工具箱里找出一个木制瓶塞的开瓶启,举着一瓶千禧葡萄酒说,“昨天别人刚送的,咱们喝了它!”
我要帮他启瓶塞,他说:“不用,看我的!”
饭菜端上桌,润麒的红酒还没打开。开瓶启的螺丝钻怎么也钻不进酒瓶的软木塞,我揭开瓶口的包装纸,原来不是木塞,不过是极易开启的塑料瓶盖。润麟放下开瓶启,眯起眼睛憨憨地对着我:“嘿嘿,白费劲儿!”
我看见润麟的工具箱里大多是修理摩托车的工具。润麒酷爱摩托车,一辆轻便摩托车是他出行必不可少的工具。润麒没和子女同住,他自己打理自己的家庭诊所,虽说有学生帮助他给上门的病人治病,但诸如办理行医执照等大事还得需要他亲自出马。步行太慢,乘公交车也不快,就开摩托车方便。所以,他出门就开摩托车。
按规定,70岁就不得驾驶机动车了,那年的润麒已经奔90岁了,可是,附近交警宽容,默许这位京城的国舅爷做年纪最大的驾驶员,在马路上见了他后,就笑着摆摆手:“老爷子,您悠着点儿!”那年夏天的《北京晚报》还把他骑摩托当作奇闻轶事报道,赞赏他热爱生活的情怀。
润麒说,他打小儿就学会骑车了,进宫后,还怂恿皇帝姐夫在皇宫骑。溥仪学会以后,还买了好多辆自行车,宫里的人都学,姐姐婉容也学。
我以为,润麒也就在家附近骑骑罢了,谁知道,他还想上环路去骑。记得是2001年2月的一天,我正在纪念馆联系事宜, 润麒打来电话说,一个医疗单位聘请他去讲他的“郭氏疗法”课,那个单位地点在三环以外,离家挺远的,他想骑摩托车往返,问我在三环上允许不允许他的轻便摩托车行驶。在我劝说下,他答应不骑摩托车去。
从“巫师”到“神医”
润麒的“郭氏疗法”说来话长。1971年,润麒被当作“牛鬼蛇神”下放到门头沟百花山劳动改造。他苦中找乐,劳动间歇,他在田间地头给村民变魔术。他手里握着几根细绳,三捏两捏,变成了一根,于是,他就成了村民们眼里不一般的人。
又过了些日子,润麒被生产队安排去放牛,村里有关润麒会巫术的传言流传开了,村民们说润麒属于牛鬼蛇神里边的“神”。因为别人都是人放牛,润麒却是牛放人,一大群牛围着他,他不走,牛就不走,他到哪里,牛就跟到哪里。还有村民看见润麒和牛说话,更有人看见山坡上的牛给润麒下跪。
润麒说,其实就是他放牛的时候穷极无聊,拿一个树枝给牛挠痒痒,牛被挠舒服了,就往他跟前凑,凑来凑去,腿一曲就跪下了。
那时,润麒就和另一个会针灸的下放干部商量一起为缺医少药的村民治病的事。门头沟是山区,位于京西,山远地偏,人们缺医少药。润麒素来喜欢中医,有关医书读了不少,那位下放干部也热爱中医,于是两人就工余时间尝试着给患病的村民们治病,润麒拔火罐,下放干部用针灸。
一来二去的,治好了不少患头疼脑热的村民,附近的山民也慕名而来。这下,村民眼里是会巫术的润麒变成“神医”了,他也因此赢得了村民们的信任和爱护。一个冬天,润麒患了肠梗阻,被人用担架抬出村。沿途的村民认为他死了,一个人哭出了声,引得路边一大片人都哭起来了。担架上的润麒强撑起来喊:“我还没死呢!别哭,别哭,等我好了还回来呢!”
润麒是很讲究仪表的人,头发总是一丝不乱,无论春夏秋冬,他穿着总是很得体,腰板硬朗,谈笑风生。他说,很多记者都想方设法到他家去,到了他家后,又都爱问一个问题,就是过去和现在的生活对比感觉如何?润麒说,其实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不是什么问题,他16岁被送到了日本,学习生活都很紧张,回国的时候,日本快降了。
1939年,润麒从日本回国后,当了“满洲国”的一名***官,年轻气盛的他得罪了日***。为防他遭日本人毒手,姐夫溥仪派他任“满洲国”驻日本使馆武官,他逃离了吉林。直到1944年才回国。
润麒说,他可以不回国,因为在日本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傀儡***权岌岌可危,姐夫凶多吉少了,但后来还是回来了。很快,他就和溥仪等人在沈阳被苏联红***俘获,并解往苏联。1950年,他随溥仪一行回到中国,被安排在抚顺战犯管理所改造。1957年获释回到北京,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位平民。
1961年的除夕夜,***夫妇在***西花厅宴请在京的爱新觉罗家族成员。当时的润麒,在北京东城区一家街道汽车修配厂当钳工。席间,夹了一条鸭腿放在润麒面前,问他在做什么?润麒张口回答:“学徒工。”
***听后,仰头笑了起来,在座的人也都笑了。已到知天命年纪的润麒给别人当师傅都嫌老了,可还是一个徒工。几天以后,润麒被安置到了北京编译社当了一名翻译。他精通日、德、美、俄四种语言,在编译社工作算是人尽其才了。
“”结束后,润麒先后担任了全国***协第六届、第七届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和中国近代史研究所两个单位争着要润麒。两个单位的人在润麒的家里争执起来,都说自己的单位适合润麒。润麒一旁不说话,只是笑,心想,我这个臭鱼烂虾也怕有人排队,只要有人排队,就有人买。
斟酌再三,润麟最后决定去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之所以要去社科院法学研究所,润麒有自己的考虑。早年,他在日本陆***大学学习时,系统地学过日本法律,尽管中国和日本国情不同,但他认为法律是可以融会贯通的。他在法学研究所翻译了大量外国法律丛书。其中《法学译丛》中的译文被世界上公认是标准的中文词汇,台湾也把它作为翻译的样板。有几篇译文在日本被评为佳作,收进了日本翻译家协会年鉴。
被称为中国的民俗博物馆的话剧《茶馆》被日本文化界看重,准备翻译成日语介绍到日本。润麒说,这个由他翻译的版本一直沿用至今。
退休以后的润麒虽然终身享受***特殊津贴,但他以自食其力为荣,开办了家庭诊所。经过摸索和实践,他发现自己的针灸和拔火罐对***牛皮癖和妇科疑难病症挺有疗效。一传十,十传百,“郭氏疗法”有了名气,润麒不大的家里,经常有患者等候。渐渐的,在海外也小有名气了。日本、美国、澳大利亚、韩国等国的医学界还特别特邀请润麒去交流医术。
心平气和的他愤怒地为姐姐婉容打起了官司
去润麒家作客,有一样东西是必看的,那就是装满润麒家族照片的一本又大又厚的相册。我每次去,润麒都习惯地从茶几下层拿出那本大相册。润麒深谙人事,他知道,他的每一个朋友都对他的过去感兴趣。大相册里有人们想知道的一切故事,你想了解哪一张照片的背后故事,他就仔细给你讲来。
相册中最好看的是皇室里的女人。皇室女人里美丽的有两个,一个是润麒的姐姐婉容,另一个是他的妻子韫颖。韫颖1992年患膀胱癌病逝。
润麒说话的语调很平,语速不快不慢。可是,润麒93岁那年,还是愤怒了,声讨某些报刊和影视剧关于姐姐婉容的描写描述严重失实,并开始打官司。然而,诉讼之路艰难。官司一开始,润麒就遭遇了身份质疑,被告单位怀疑他是婉容的亲弟弟。七个月后,他的身份才被确认。
润麒打官司期间,我去看他,依然带上一束他喜欢的白百合。润麒并没对我谈起他打官司的烦恼,我当时也并不知情,我是事后从媒体上看到润麒与被告对簿公堂的报道。
交谈中,润麒感到不舒服。我让人马上拨打急救中心的电话。急救车来后,我护送润麒到离他家最近的朝阳医院诊治。路上,润麒拉着我的手说:“真是对不起,你来我家做客,我却往医院跑。”
润麒病好后,官司仍在持续中。他又开始完成埋藏心底多年的一个心愿―――给婉容造一座坟,好让姐姐有一个安身之地。婉容在与溥仪一起逃亡中病逝,被用席子裹卷埋在山坡。***后,当地***府多次努力,都没有找到她的尸骨。润麒希望自己在世的时候把姐姐安葬在姐夫溥仪的墓旁。
溥仪是1967年10月17日凌晨病逝的,终年61岁。1995年1月25日,溥仪的遗孀李淑贤将丈夫的骨灰由八宝山人民公墓迁到清西陵溥仪的“万年吉地”故址旁的“华龙皇家陵园”内。
2006年10月23日,润麒的全权人黎园女士和婉容的外甥等人抵达华龙皇家陵园。华龙皇家陵园距离京城有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官司一审被判败诉,润麒精力和资金都不济,不想上诉,身体也不起长途颠簸,故而没亲自去。
今年春节期间,我接到润麒的问候电话,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语气还使惯用的轻松诙谐:“医生给我发了三回病危通知书了,我还赖着不走。”我没想到,这是润麒抱病打来的电话,年初,他不慎摔了一下,导致脑出血住院。春节期间,医生见他病情缓解,允许他回家过春节,他电话里丝毫没透露。
我也没想到,这也是我和润麒通的最后一个电话。6月8日上午,润麒的旁系孙女郭布罗・立英打来报丧电话:“爷爷前天病逝了。”我吃了一惊,心目当中的润麒总能活过百岁的,怎么96岁就……
6月12日上午九点,我匆匆赶到八宝山公墓。润麒的遗体告别仪式在竹厅举行。润麒的遗容由于没有了生气而变得陌生了,但熟悉的是他头上的那顶棒球帽。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戴着这样一顶帽子。他说:“别人骑摩托车都戴头盔,我戴棒球帽,警察从远处看不出是个老家伙,嘿嘿……”
是啊,润麒实实在在是个老家伙了,他一身经历了第一共和与第二共和,20世纪的百年中,他见证了90年,乱世、盛世他都目睹了,现在,他自己也成了历史。
润麒从贵族到囚犯,从囚犯到平民,又从平民到神医的生命跋涉中,他能顺着潮来潮去,做到从容地尽其性命之理,安静地生、老、病、死,也该算是对历史没有负担了吧?不管他是给人启迪,抑或叫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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