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从顶端那片纯净的天空掉下一块,恰好落在高山围成的凹处,照片上的海子蓝得象一块翡翠,海子的四周是开满黄色小花的草地,十多头黑色的牦牛和几匹白马或站或趴或奔跑。在草地和森林交接的地方有一座小木屋,灰白色的炊烟正慢慢升腾,慢慢消散在一片片深深浅浅的绿、黄、红里,在那些密林上面,是笼着白雪的山顶,在落日的余晖下显出淡淡的金色。
拉姆把照片拿回家给阿奶看,阿奶说,是拉姆错哦,真好看!阿奶把照片夹在相框的右下角。相框是人工制作的,显得粗糙,又因为年深日久,更有一种古老的沧桑感。是的,就是沧桑感,当拉姆第一次在课堂上学到“沧桑”这个词语时,想起的就是家里的这个相框。听阿奶说,这个相框最初连玻璃都没有,是拉姆的阿爸长大以后才找人给配上了一块。
相框挂在墙上。每天,阿奶都会把相框取下来仔细地擦拭,对着照片久久凝视,有时露出微笑,有时轻微叹气,如此多时,才将相框慢慢地挂回墙上去。
一开始,相框里只有一张照片,是大阿爷的。照片上的大阿爷背着一支自制的猎***,身材高大,显得英气勃发。照片不是很清晰,但在当时的村子里,这算是非常罕见的了。那时候,村里人都还不知道照相、相片之类的东西。有一年,一个黄头发蓝眼睛高鼻梁的洋鬼子来到村里,拿着一个村里从没人见过的怪东西这里对着闪一下那里对着闪一下。听说他在见到拉姆措的时候,居然激动地跪在草地上,手指在身上比划着,脸上的肌肉抽搐,嘴里念着些听不懂的洋文,眼睛里不断滚出大滴大滴的眼泪。村里人都说这个洋鬼子肯定是个疯子。跟着他的一个汉人告诉大家,这个怪东西就叫相机。那个汉人还告诉大家说洋鬼子要给大家照相,但是没有一个人敢照,最后,还是当时村里最英勇的猎人尼玛上前去被闪了一下。洋鬼子离开村子的时候将照片送给了尼玛,尼玛按着他在洋鬼子那里看见的相框模样,自己用木头做了一个相框,把照片订在了上面。
小阿爷去世后,那个相框里便又多了一张照片。两个阿爷的黑白照片,并排放在一起,一个年轻,一个年老。年轻的那个是大阿爷,年老的那个是小阿爷。
拉姆从来没有见过大阿爷,别说她,就是她阿爸,也都没有见过大阿爷。关于大阿爷的事情,拉姆都是听阿奶说的。阿奶每次谈起大阿爷的时候,嘴角会有浅浅的笑,眼里也有着盈盈的光亮。
阿奶和大阿爷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大阿爷来到世上五天之后,阿奶也来到世上,但是,因为难产,阿奶的母亲却在两天后去世了。
那时,大阿爷家就在阿奶家隔壁。半夜里,大阿爷的父亲听到隔壁传来哭声,接着便在那个阴冷的家里见到一个神情呆滞的父亲和一个哇哇啼哭的孩子。他从那个还未从丧妻的悲痛中清醒过来的父亲怀里抱过孩子,带回家交给了自己的妻子。
从此,两个孩子汲取着同一个母亲的***汁,爬,走,跑,嬉闹,成长,相爱。养育他们的母亲给他们取名叫做尼玛和达娃。
后来,拉姆学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词语时总是想到阿奶和大阿爷。
阿奶说大阿爷当时是村里最棒的猎手,每次进山都没有空着手回来的。“他当然是最好的,这是他的命。”阿奶说,大阿爷的身上从右肩到前胸到后背有一圈黑痣,那是“背***痣”,命里注定是猎人,阿奶说这话时语气里的肯定不容拉姆置疑。那时候,大阿爷去打猎,阿奶就在拉姆措湖边的牧场等他,在湖边梳理长长的发辫,把漂亮的小花插在发梢。她轻轻哼着歌,看牦牛甩着尾巴悠闲地吃草,或是去采摘林间生长的野生菌,估计着大阿爷下山的时间在牧场的小屋里备好香喷喷的食物。
有一年,草地上的野花开得特别多特别艳,像是直接从拉姆措里开出来的,从湖边一直开到草地的尽头,黄色的,一大片一大片,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淹没了一样,阿奶说。
“那天一大早,我们还在喝茶吃糌粑,邻村的旺堆就来敲门来了,他说他发现了‘缺耳朵’的窝。”
“缺耳朵?是什么东西?”拉姆问。
“一只大马熊,因为缺了一只耳朵,所以大家都叫它缺耳朵。”
听说,那是一只强壮的成年马熊,大概有五、六百斤,站起来几乎有一个成年男人那样高。谁也不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到了这里的,直到有天夜里有人在包谷地里发现它。
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和可能的人畜伤亡,邻近的几个村商量,决定组织本村最好的猎手去消灭这只熊。当时,这个队伍里就包括了尼玛和邻村的那个年轻人旺堆。
这是个狡猾的敌人,应该说,它的智商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猎人们在搜寻到它的踪迹之后却总是找不到它的踪影,明明知道它应该就在附近,路上有折断的树枝,新鲜的粪便,但就是看不见它。有时候,仿佛在不远处的树林间隐约发现它颈部飘动的白毛,一晃眼却又不见了。
大马熊对于这个捉迷藏的游戏似乎很有兴趣,猎人们却被它拖得从身体上到精神上都已感到极度疲惫。
一天夜里,尼玛突然被一声惨叫惊醒,他一看旁边,旺堆不在,于是赶紧提着***就冲出帐篷。在离宿营地几米远的地方,一人一熊正扭打在月光下。月色不太明朗,但是来不及多想,尼玛毫不犹豫地对着马熊的头部开了一***,只听见那只马熊一声嚎叫,接着转身跑掉了。
这时,所有人都跑出了帐篷,旺堆软软地瘫在了地上,腿上、背部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昏了过去。
这次的围捕行动就这样结束,假如说有什么成果的话,那就是被尼玛一***打掉的半只熊耳朵,而那只马熊从此便有了“缺耳朵”的名字。不过此后,“缺耳朵”倒是再未在村里出现,大家也都尽量不再单独进山,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旺堆。
在躺了大半年之后,旺堆几乎天天背着***在山里转悠,寻找“缺耳朵”的行踪。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没找着“缺耳朵”,却被他找着了“缺耳朵”的窝。
当他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尼玛时,尼玛也显得很激动,达娃却觉得有些不安,试***阻止他们,说反正“缺耳朵”也没再到村里来了,就不用管它了之类的话。
“不行,那家伙害得我躺了大半年,再说,哪个敢保证它再不到村里来。”旺堆端起酒碗,举着对尼玛说:“阿哥,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帮我这个忙!”
“好,好兄弟,一辈子的兄弟!”尼玛端起酒碗,跟旺堆有力地碰了一下,很豪爽地一口喝干。
就这样,两个热血冲头的男人根本无视一个女人眼里的担忧,定下了出发的时间,路线,甚至虚拟了遇到“缺耳朵”的种种情形和可以采用的不同策略。
阿奶说:“日子从来没有那么长过啊,明明看见太阳从东边的山顶上升起来了,可是半天了都好像还停在那里,一点儿都没动一样。”
拉姆仿佛看见在拉姆措的湖边,一个焦急等待的女人,在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里老去。
在尼玛他们进山的五天以后,一个村里人来牧场找达娃,让她赶紧回村。
旺堆是头天回来的,可以说,他几乎是像疯子一样跑回来的,似乎作为报复,这次“缺耳朵”一巴掌就掀掉了他的一只左耳,连带着脸上几条深深的爪痕。他一到村子,刚说了句“快,快,尼玛阿哥……”就昏了过去。
根据旺堆说的地点,人们在一个高高的山崖下找到了尼玛的尸体,距他不远处,是那只大马熊,已经摔死了。尼玛和熊的身上都是血,地上也是血,已经凝固成了暗红。看情形,大马熊是跟着尼玛一起从山崖上滚下来的。
那时候,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在达娃的体内生长,他将永远也见不到他的父亲了。而他的母亲得忍住所有的泪水,纵是撕心裂肺的痛,都只能全部藏在心底,因为还有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需要她去照顾。这个家里只剩下了两个女人,她得撑起这个家。
“那天的天就跟今天一样,好多的火烧云,像是要把整个天都烧燃。”
阿奶慢慢地摇动着手里的经轮,抬头望向天空。拉姆也随着阿奶把目光投向天空。
晚霞把西边的天映得一片血红,东方,却呈现出灰白,一瓣月牙儿刚刚从山尖升起,怯生生的。似乎有谁挥墨,一层层地渲染着夜色。山体渐渐模糊,那可怜巴巴的一点清辉根本照不散它浓重的暗黑。
达娃不敢在家里哭,怕阿妈听见会更难过。但是身体里却似乎随时都有一把刀在绞动,痛得心都蜷成了一团,整个人像是被一大捆绳子捆着,绳子慢慢地收紧,身体也就慢慢地往体内收缩,直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实在受不了的时候,达娃就说去牧场看看牛跑丢没有。
在拉姆措的湖边,她那些几天累积起来的眼泪河流一样汹涌,她扑到在地上,大声地喊叫,像是要把心底的痛都哭喊出去。那种揪心的悲伤似乎连神灵都不能熟视无睹,每次达娃擦干眼泪回家的时候,天上便开始下雨。
浑浑噩噩的,十多天就这样过去了。
一个午后,达娃正在火塘边发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打开门的瞬间,一个头上裹满布条的人“咚”一下就跪在了达娃的面前,吓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是旺堆。
“阿姐,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尼玛阿哥也不会――我两条命都是尼玛阿哥救的,结果我反过来害了他啊――”
达娃伪装的坚强在刹那土崩瓦解,她哭叫着:“是啊,都是你,都是你,我都说了,我都说了不要去的啊――”
“阿姐,你打我哇,把我打死都是该的”旺堆边哭边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达娃”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个忧伤的母亲,在这十几天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
“你不要怪他,人的命啊,都是早就定好了的。”
“阿妈”,达娃大哭着扑进阿妈的怀里。老阿妈抱着她,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孩子啊,想哭就哭吧,没事的,我知道你一直忍着,那样很难受的。”
“旺堆,你也回去吧,不怪你,是他自己的命。人都是这样,到了时候,该走的就都会走的。”
旺堆呜咽着走了,几天之后,却又来了。他说,他的命是尼玛给的,他要替尼玛来做他该做的事,把这个家撑起,不让人欺负。
达娃和阿妈告诉他说不需要这样,她们都不怪他,叫他回自己家去。旺堆却坚持不走,说他父母早亡,他本来就是没有家的。
不管达娃她们怎么说,旺堆就是不听,天天来,抢着做事,甚至连村里男人最不屑的,认为本来就该女人负责的做饭洗衣之类的他都争着做。
实在没办法,达娃只有看见旺堆就关门,不让他进门,结果,旺堆居然背来自家的毡子,睡在了大门口。
最后,达娃和阿妈不得不妥协,让旺堆进了家门。
村里人都以为旺堆娶了达娃了,只有家里人知道,达娃一直都是尼玛的妻子,从最初一直到最后都是。
旺堆一直把达娃叫做阿姐,把老阿妈叫做阿妈。
后来,达娃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多吉。男孩长大,娶妻、生子,有个一个可爱的女儿,叫拉姆。
多吉一直把旺堆叫做阿爸,拉姆一直把旺堆叫做小阿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