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我与湖北民族学院从事土家族研究的黄柏权教授一同踏上湖南湘西。这块曾经在童年时代抚慰过作家沈从文生活的地方,在他的笔下是如此的美轮美奂,那些生动鲜活的人物与景物,令每一个读过他作品的人都难以忘怀而魂牵梦萦,他的作品几乎都与湘西与沅水有关。我们今天要去的洗车河就是湖南湘西自治州龙山县境内最重要的一条河。沈从文在他的作品《边城》里写道:“白河上游分支数处,其中一到龙山。”洗车河在中国版***上几乎找不到它的身影,但看过沈从文小说的人,恐怕酉水这个名字都会记住。洗车河发源于北部的水沙坪,由北向南流,途中接纳了猛西河、靛房河、贾家寨河三条支流及七十六条小溪,在南端一个叫隆头的地方汇入酉水。沈丛文提到的白河即酉水,到达龙山的白河支流即洗车河。当初,接触洗车河这个名字的时候,在我的主观臆断里,想它一定与洗车辆有着亲密的关系,但黄教授告诉我洗车是土家语地名,在土家语中它称之为“席泽”,即草河的意思。昔日,这里四面满目青山,一片葱茏,河畔幽幽绿水,芳草萋萋,由于土家族没有自己的文字,所以就用汉字记音,称为“洗车”。
悠悠廊桥
洗车河古镇以河命名,它是一个依山面水的小镇。两条河垂直汇合形成“丁”字型,小镇沿河而立,自然也就形成三个部分。所以洗车河古镇有“小武汉”之称(武汉由汉口,武昌,汉阳三部分组成)。
在经过一路的艰苦的旅途颠簸之后,我们所坐的长途班车在古镇桥头停了下来,小镇上仅有的一家旅店就坐落在河边,打开窗户放眼看去,一座古朴的廊桥展现在我的视线下,这座在当地人将之称为凉亭桥的廊桥建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两座用坚固石头垒就的桥三跨横卧在洗车河上,它高约10米,桥廊长约90米,宽4米,全部用上好木材建构,桥头西边入口是一堵粉白月洞门,进入桥廊内,两侧是通透式简易店铺,每天清晨这里总是人头攒动,卖菜卖肉卖粮食的分别在桥廊的两边,人们在桥上彼此进行贸易。桥中央稍高出桥面可供两人往来的通道,便于有急事的人快速通行。在桥的护栏旁是座椅,没有买卖时,这里就成为人们休憩唠家常的空间。此刻,我坐在廊桥的座椅上,放眼向外望出去,正是夕阳斜照下的景象。阳光给四周葱翠的青山与河两旁的吊脚楼群镶上金边,河里嬉水的孩童将水珠撩起,在残阳映照下,那些水珠像串串珍珠玛瑙般炫目。
将目光收回到桥廊内,则是另一番景象,戴着草帽肩扛犁耙的老农牵着劳作一天的老牛与放学归来的小学生摩接踵而过,廊桥座椅上三三两两的老人正享受穿廊而过的凉风――好一派田园牧歌景象。据讲此桥是由当地名士萧氏组织倡导下建成的。当时,由于古镇人口日趋增多,东西两边居住的百姓,苦于没有桥造成往来不便,于是由萧家发出倡议而群起响应,大家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大桥就建成了。在历经二百多年的风风雨雨之后,这座横跨两岸的廊桥仍旧发挥着巨大作用。这座古朴的廊桥在视觉审美上,还是洗车河古镇魅力不可缺少的靓点。
在西边的猛西河上原来也有一座美丽的廊桥,它处在猛西河与洗车河交汇处,可惜的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由于修建公路而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眼下在全国上下随处都可以看到的毫无美感的现代水泥拱桥。昔日“二虹卧波”的美景竟成了“一桥独秀”。
寂寞老街
洗车河古镇有四条街,即东平街、小河街、湾子街、坡子街。东平街是其中最长的街,它南北长约一公里,是昔日商家集中居住地。它们都坐落在临河的一面,有巷道通向码头。小河街受地势所限,狭小而短促,南北约80米长。
湾子街在小河桥的北段,它顺地势而建,是当时最繁华的地带,在此有几座非常讲究的吊脚楼,但今天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派人去楼空的残破景象。从湾子街西上就到了坡子街,坡子街最具特色,保存的也相对完好,它沿山坡而建,共有十八台,连台石阶由三百四十多块青石砌成,拾阶而上,处处都是可看的风景。
洗车河古镇是一个移民镇,自清雍正年间“改土归流”后,废除了“蛮不出境,汉不入峒”的禁令,外来的人口陆续迁入洗车河古镇。从乾隆初年阮陵一姓欧人家进驻这里后,易家、陈家、刘家、胡家等也相继迁来。这几大姓多半是从江西高安迁过来后在此发迹的,所以,洗车河古镇素有“无江西不成码头”之说,江西人支撑着洗车河古镇的半壁江山。凭借着勤劳与精明,他们渐渐成为了古镇的主人,河边一片片的吊脚楼矗立起来了,由河边码头铺就的石板路一直延伸到街面,作为维系封建礼教与伦理道德的宗祠也建立了起来,在老街上的万寿宫就是昔日为维护江西人利益而建的江西会馆,这座建于乾隆年间的会馆现成为几户百姓的住房。
在一户陈姓老人家里我看到他家卧室里有一架古老的精美的雕花大床,他的先祖自江西高安迁到此地,从做小生意开始,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创业很快就成为古镇的首富。经商发迹的陈氏家族,除了广置田产购买古镇商铺外,还热心公益事业,修路铺桥施粥救民等举措赢得古镇百姓的信赖,直至民国年间,陈氏家族才日渐衰败。现如今,陈氏家族大多住在古镇的老房子里从事小本经营。
陈氏家族的兴衰荣辱史只不过是代表了古镇的一半,另一半则是当地的土著居民。漫步在古镇老街,你经常可以看到不少讲究的老宅深院,在登上有三百多石阶的坡子街尽头,有一户非常讲究的二层结构的老屋,门口端坐着一位红光满面的头缠土家包头巾的老人,在他身后石条砌成的大门左右门框上,有一副石刻对联很有意思,上联为“满堂和风流市面”,下联为“四周清荫到波头”,横批为“退而宽”。从这副对联可以想象出此房主人的人生趣味与追求。老人名叫田应第,今年88岁,身子板很是硬朗,眼明耳聪,是地道的土家族。老人上一辈就离开世袭的以土地为生的生活,来到古镇求新路。当时,年轻的田应第凭借着自己的好体力,十来岁就开始抬轿、挑力,足迹遍布龙山地区及周边,加上他开朗与灵活的性格,很快成为当地妇幼皆知的轿夫,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与拼搏,他在古镇上安下家过上了不错的日子。尽管在他身后的这间屋子并不是他本人的,原来的主人为刘氏,房子是时分给他的。但像他这样靠做苦力过上较为殷实日子的土族与外来人,在洗车河古镇上还是挺具有代表性的。
沧桑老码头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洗车河古镇昔日的辉煌就是靠水因商而兴的。沿着老街向北,通过一条青石砌成的小桥就是古镇最北边的胡家码头。当时,从水路运来的货物就从这里卸下被运到胡家大院,胡家要运走的当地盛产的桐油与土产也在此上船,顺水运到常德与武汉等地。尽管世事沧桑、昔日的码头早已废弃,但从四周河坝上还可以看到过去用于栓靠船缆的石块与石块上那被岁月磨砺出的光滑痕迹。
想想清末民初,洗车河古镇老码头的繁荣盛景与眼下的寂寥反差是多么大呀。水运和水运带来的繁华已属于历史。从地理上,当年洗车河古镇老码头是龙山地区唯一的水码头。从洗车河顺流而下是一个叫隆头的地方,从隆头经保靖、王村、罗依溪,至阮陵进入沅水,从沅水可至洞庭湖,直达长江,长江将武汉、上海等大都市连通起来。这曾经是一条武陵山区通往长江最为便捷的黄金水道。
历史上的洗车河河水要比现在大许多倍,现如今由于水土流失,毁林开垦土地将原先的生态系统都给破坏,从而造成现今河流呈涓涓细流。那时水流湍急码头呈现出一片繁荣景象,从酉水、隆头来的船每天都有十多条在此靠岸,最多时有几十条各式船支在此停靠,上水来的船支带来食盐与南杂百货,下水则送出当地盛产的桐油、茶油、生漆、五倍子、药材与山货。
那时,船夫与水手是古镇的主角,他们唱着悠扬的船工号子,优雅里将船驶入码头,将货物装卸完毕后,登上华灯初上的岸上去喝上几盅热酒,带上银两去河旁的吊脚楼找自己喜爱的烟花女子去。一切都像沈丛文在他的小说《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里所描绘的一样。洗车河的繁盛与兴衰不知上演出多少场人间的悲喜剧。
在洗车河昔日的商贸活动中,桐油与五倍子等山货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桐油广泛应用于化工、造船、印刷、医疗等领域。洗车河流域种植油桐的历史由来已久,至今,在这里还流传这样的古训:“家有千树桐,永世不穷。”西方工业***后,由于对桐油的用量大增,由此带动洗车河流域油桐大面积的种植与加工。据有关统计,在清末民初年,输出量在两万五千桶(每桶一百四十斤)左右。洗车河可以说是武陵山区的一个名副其实的“油码头”。五倍子也是洗车河流域的特产。古时候,五倍子被土家族人用作染料,他们将白色的土布染成青色与蓝色,这成为了土家族服装的色彩。自鸦片战争之后,五倍子作为化工、医药等工业原料成为西方侵略者的抢手货。从此,五倍子的交易异常红火,它也成为土家山区出口的大宗产品。桐油与五倍子源源不断整船整船外运出去了,输入洗车河的则是棉花、布匹、粮食与海盐等生活用品。
至此,洗车河古镇的商业贸易也达到了鼎盛。一时间,老街上商号鳞次栉比。最盛时达近三十家大商号,从业人员一百多人,流动资金十万余元。在临河的老街上,你会发现昔日的老柜台上还残留着桐油与生漆痕迹。据当地老人形容兴盛时有“日落九千,夜宿八百”这一说,往来的客商络绎不绝,带动起旅店、、饭店与鸦片馆的生意的兴隆。民国后期,洗车河一带普遍种植鸦片,吸食鸦片的人很多,据老人们回忆,当时古镇上有二十多家鸦片馆,烟灯一千七百多盏。抗战胜利后,洗车河古镇开始萧条起来,尤其是到了1958年永龙公路通车后,洗车河繁盛的水运彻底地退出了历史舞台,它在商贸中心的地位渐渐失去,现在,只有农贸集市依然繁荣。
走在破败而寂寥的老街石板路上,看着四周的一切,你仿佛经历了古镇的百年沧桑,似乎所有的一切就发生在昨天,那古老的廊桥、古老的吊脚楼、古老的街道,就像封存的老酒,让你回味无穷。
在东平街我看到一位老太太正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神情是那么专注。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使她如此忘情沉浸其中呢?我很不情愿将她此刻的宁静给打破,好奇心又迫使我不得不去打扰她。我凑近一看竟然是《选集》第五卷。老人叫王满玖,已84岁了,她从小爱读书,曾经读过私塾。看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透露出的神情是那么的平和与安详,我被深深地打动了,我的眼眶里有些潮湿,我轻轻地按下相机将此情此景记录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