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加尔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排,紧挨窗户的那一个。在等待放学铃声的短暂间隙里,他总会紧紧地抱着书包,独自望着窗外发呆。
那种时候,映入马加尔眼帘的几乎总是一成不变的景象:慵懒的黄牛横七竖八地闲卧在街道上,满面风尘的僧侣们安静地在道路两旁打坐,载客的摩托车卷着烟尘不知疲倦地往来穿梭。可这些,马加尔都无心观赏,他心里记挂着的,是那些散落在街道的各个角落里靠乞讨和卖艺为生的孤儿。
那些孤儿被老乞丐普拉萨德收养,居住在加德满都南部贫民区的帐篷里。他们白天流落在街头,晚上便把得来的食物统统堆放在一起,由普拉萨德为他们逐个发放。
是的,马加尔也是这些孩子中的一员,唯一不同的是,他再也不用到冰冷的街道上去卖艺,而是能够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读书。两年前,一位来加德满都朝拜的香客给了马加尔一笔捐助,帮助他到街区的学校上学。
每当看到这些衣衫褴褛的孩子,马加尔就会想到当初的自己,和这些孩子们一样,每天马加尔都要冒着刺骨的寒风,光着膀子在大街上向游人弯腰劈腿,索要他们手里的半块面包。
普拉萨德一直告诉马加尔:“孩子,这一切都是神灵对你的护佑,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能忘记自己是一个优秀的巴德岗人。”
2
是的,加德满都街区的这些乞丐,大多来自不远处的巴德岗镇和帕坦镇,然而,在过去几十年里,这两个派别结下了深深的仇恨,甚至会为了争抢一块热闹的地盘和来之不易的食物,动辄向对方大打出手。
“把腰再弯低一点儿,就你这身笨拙的骨头,怎么出去混饭!”每天晚上,普拉萨德都会拿着鞭子,一瘸一拐地在练功的孩子中间巡视,“别像那些的帕坦人,个个好吃懒做,除了偷,就是抢!”普拉萨德对这些孩子们一直十分严厉。
“我宁可打断这条鞭子,也不想让你们一无是处地饿死在街头。”普拉萨德总是这样说。
夜里躺在床上,马加尔总会耐心地给普拉萨德按摩那条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残腿。“那些该死的帕坦人,早晚都会受到上天的惩罚。”直到现在,提起帕坦人的时候,普拉萨德依然会咬牙切齿。十几年前,身患疟疾的马加尔晕倒在加德满都的街头,普拉萨德把他背回了自己的帐篷。为了给奄奄一息的马加尔夺回一顿晚餐,普拉萨德被帕坦人生生打断了一条腿。马加尔不会忘记,那天普拉萨德拖着血肉模糊的残腿回到帐篷里,一口口地把嚼好的食物喂进马加尔的嘴里。
如今,老普拉萨德的身体每况愈下,好多个夜晚,马加尔都会被普拉萨德剧烈的咳嗽声惊醒,那种时候,他总会偷偷地把自己的毯子盖到普拉萨德身上。在他的心里,那种对普拉萨德无法言说的愧疚感,久久挥之不去。
3
天气冷下来的时候,街上的游人逐渐稀少,尽管普拉萨德依然会在每天晚上向神灵祈祷,可得来的东西还是捉襟见肘。好在马加尔总能及时地带回一些食物,勉强维持这些人的生计。
“不要抢不要抢,年龄小的先过来!”马加尔从袋子里拣出一些新鲜的饼干、面包和火腿肠,扔给饥肠辘辘的孩子们。
“马加尔,这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巴德岗人可从来没有干过偷抢的勾当。”老普拉萨德虽然略感欣慰,可他还是一边搂着狼吞虎咽的孩子,一边用充满怀疑的目光望着马加尔。
“我放学的时候多跑了几个街区,也许……是神灵的护佑吧,我总会遇到一些好心人。”马加尔不敢看普拉萨德的眼睛。
是的,在普拉萨德面前,马加尔没有勇气说清这些食物的来历。
两年来,马加尔每天都会在放学后背着书包偷偷地跑到街道的另一头,而那里,恰恰是帕坦人的居住区。
街头那棵古老的胡杨树上,挂着一串巨大的风铃,每当马加尔跑到那里摇响那串风铃的时候,帕坦的小乞丐们便会迅速地从各个角落里聚拢过来,悄悄地钻进帐篷。而马加尔每次带回的那些食物,也都是帕坦的这些小乞丐们对马加尔的馈赠。
“还是留给你们吃吧,这些东西得来不易。”马加尔知道,这两年帕坦的乞丐们再也没有去外面偷东西。
“我们的年龄比你们那的孩子大,少吃一点儿也没关系。”一个小乞丐又递给他半块留了两天的披萨。
马加尔离开的时候,要悄悄地绕过两个街区,那样不易被人察觉。他知道,如果普拉萨德知道他这么做,一定会打断他的腿。
4
那场劫难,马加尔终究没有逃过去。多疑的普拉萨德派了一个小乞丐监视马加尔的行踪。那天,马加尔跪在冰冷的街道上,受到了多年以来最严厉的惩罚。
“你知不知道帕坦人曾经抢走过我们多少食物,饿死过多少巴德岗的孩子?”老普拉萨德用尽最大的力气,把皮鞭狠狠地抽在马加尔的背上。
“普拉萨德爷爷,也许夺走他们生命的并不是帕坦人。”马加尔第一次和普拉萨德争辩。
“难道是我把他们害死的吗?你去和他们摇尾乞怜吧,我们有骨气的巴德岗人,饿死也不会吃他们的东西!”普拉萨德把皮鞭扔在地上,瞬时老泪纵横。
马加尔没有再争辩,他知道病体虚弱的普拉萨德再也不能承受任何打击,更何况,当初是普拉萨德用一条腿换回了他的生命。
几天后,普拉萨德的帐篷前跪着一个来自帕坦的小乞丐,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有帕坦人来到巴德岗人的领地。随后,更多的帕坦人陆陆续续赶来。到了傍晚,来自帕坦的乞丐们把普拉萨德的帐篷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来到这里,为马加尔求情,也向普拉萨德道歉。
每个小乞丐的手里都拿了残破的小本子和短小的铅笔头儿,他们说,马加尔这两年并没有去向他们索要食物,而是偷偷地跑到他们那里,教他们算术,帮他们识字。
“普拉萨德爷爷,我们再也不会和巴德岗人抢食物,我们需要马加尔!”帕坦的小乞丐们一遍遍地哀求。
可他们哪里知道,几天前,马加尔就已经被普拉萨德赶出了巴德岗人的居住区。
5
在加德满都这个梵音飘渺的国度,前来朝拜的游客总能看到慵懒的黄牛、虔诚拥挤的僧侣,当然,还有数不清的贫民和填不饱肚子的乞丐,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马加尔那样得到幸运之神的眷顾。
每当坐在温暖的教室里,马加尔都会牵挂起那些依然流浪在街头的孩子,他把别人丢弃的铅笔头儿和本子统统装进书包,放学后便急匆匆地跑到帕坦人那里教他们功课。他知道,在两派人深深的积怨面前,他的行为算得上离经叛道,而对帕坦人恨之入骨的普拉萨德更不会容忍他这么做,可每当看到帕坦人帐篷里那些几乎和他年龄一样大的孩子,他还是不忍心放弃。
马加尔想,等巴德岗的孩子们长到和他一样大的时候,他也要把学到的东西教给他们。
那天帕坦的小乞丐们失望地从普拉萨德的帐篷前离开,老普拉萨德独自沉默了很久很久。他想,也许马加尔说得对,这么多年来,不断夺走那些小乞丐们生命的,不是贫穷,不是饥饿,也不是同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帕坦人。
几天后,老普拉萨德带着巴德岗的小乞丐们意外地出现在了帕坦人的街头,尽管此时的普拉萨德已经病入膏肓步履蹒跚,可那些不明就里的帕坦人还是怯怯地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
街头那棵胡杨树上的风铃,曾经是马加尔给孩子们上课的信号,老普拉萨德摇摇晃晃地走到那棵树下,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串风铃摇响。
是的,普拉萨德相信,听到这里的铃声,马加尔一定会回来,因为他是一个真正优秀的巴德岗人。
普拉萨德用这种方式宣示着对帕坦人的谅解,也发出了对这些孩子满怀期待的心声。
普拉萨德去世后,人们按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骨灰埋在了街头的那棵胡杨树下,因为在那里,他每天都能听到马加尔摇响那串风铃的声音。
也许,那是加德满都上空飘荡着的最最动听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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