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写冬日里袭人因母亲病故返家,晴雯、麝月二人服侍宝玉。“因是冬日,晴雯慵懒,本欲坐着取暖,忽又想到汤婆子未拿,就笑道:‘终久暖和不成的,我又想起来汤婆子还没拿来呢。’麝月道:‘这难为你想着!他素日又不要汤壶,咱们那熏笼上暖和,比不得那屋里炕冷,今儿可以不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2年版,第634页)
晴雯所说的“汤婆子”与麝月所说的“汤壶”其实是同一个物件,它是用锡或铜或铁等金属(主要是用锡)铸成的,一种注入热水后专为人们冬天暖被窝、暖脚的密封暖水壶。“汤婆子”“汤壶”中的“汤”,热水也;“婆子”则是古人将器物拟人化,戏称热水壶为“年老的妇女”,足见古人对汤婆子的喜爱,同时也反映出古人“物我相融”的淳朴人生趣味。
这种暖水壶,又称暖足瓶、脚婆(子)、锡奴、锡夫人等。汤婆子被称为锡奴、锡夫人,是因为汤婆子主要由锡铸成而得名的。锡在古代是人们常用的五金之一,如锡壶、锡箔、锡杖、锡砚、锡钱、锡人等锡制品都曾经在我国历史上出现并被使用过。锡无毒,有光泽,颜色呈银白色,富有延展性,在空气中不易氧化,并且锡的熔点是231.89℃,较之铜的熔点1083.4℃±0.2℃低很多,易于冶炼。锡的诸多优点使得自己成为汤婆子铸造材质的首选。
有关汤婆子的形状,南宋林景熙的传奇文《汤婆传》中说它“形矮腹魁,端重淳涵”,元代陈基的传奇文《汤婆传》中说“婆银色而铅质,皤腹缩项,体肥自如瓠”。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画家金农曾绘有一幅题为“汤婆子***”的画,画中的汤婆子与上述两篇传奇文中的描述基本吻合。
汤婆子的使用,从文献资料看,应始于北宋,目前可见关于其记载的较早的作品是苏轼、黄庭坚的诗文。在《东坡全集》第八十二卷中有苏轼写给故乡友人杨君素的两通尺牍文,其二中有“送暖脚铜缶一枚,每夜热汤注满,塞其口,仍以布单裹之,可以达旦不冷”的文字;黄庭坚有涉及脚婆的五绝《戏咏暖足瓶》二首:
其一:小姬暖足卧,或能起心兵。千钱买脚婆,夜夜睡天明。
其二:脚婆元不食,缠裹一衲足。天明更倾泻,颧手有余燠。
两首诗都是在写脚婆的好处:其一写脚婆“侍睡”的功效,它既能暖足,又能息“心兵”、不起,较之小姬侍睡,可谓“善莫大焉”。其二写脚婆不仅使用简单,而且第二天天明人们还能用瓶中的温水来洗手,真是一物二用。
苏、黄二人在诗文中表达了对汤婆子的喜爱,为其后的两宋文人们对汤婆子的使用和喜爱之风开了先河,他们之后的宋代文人诸如周紫芝、王炎、***、许棐、范成大、郑清之、虞俦、陈起、释文垧、林景熙等都有涉及汤婆子的作品传世。
如王炎写自己病中坐卧均离不开汤婆子:
附火肤革燥,远火寒惨惨。坐卧置汤婆,稍觉两足暖。抓搔不停手,苛痒殊未减。饮食固多忌,所幸能强饭。客至不出迎,予非敢疏懒(《病中即事三首·其一》,《双溪类稿》卷九)。
再如***寒冬腊月夜晚值班,但因值班地点既没有汤婆子来暖脚、又遵禁令不得点蜡烛看书而夜不能寐:
北风汹汹应嘉平,点滴檐间雨未晴。病骨可堪寒栗烈,老怀仍怯岁峥嵘。汤婆漫许登禅榻,黄奶无因伴短檠。清绝夜阑愁不寐,拥衾龟息待窗明(《腊夕直宿枕上偶成》,《云庵类稿》卷三)。
又如许棐用拟人法吟咏汤婆子,写出了汤婆子其貌不扬但却能够给人温暖、令人专宠的情形:
一冬专宠道人房,不借华清赐浴汤。皤腹却无璋瓦分,矮身难称绮罗妆。春生蝴蝶半床梦,暖迫梅花一帐香。醉倚肉屏君莫羡,北邙多少黑头郎(《汤婆子》,《梅屋集》卷一)。
除了诗歌这种文体之外,林景熙的《汤婆传》(《霁山文集》卷四)则采用传奇文的形式来写汤婆子,不过这篇传奇情节性不强,主要是叙述话语。小说根据汤婆子的“汤”(即热水)展开联想,敷演出汤婆得杨太真宠爱而为世人所知,又由黄庭坚《戏咏暖足瓶》二首获得启示,在文中盛赞汤婆子“守口如瓶,不以漏泄取祸,己而融和透肌,引入华胥之国,向曙犹温,注其余波,可供盥翱,厥功茂矣”。
与林景熙遥相辉映,元代陈基、明代吴宽两位作家也分别写有《汤婆传》(《夷白斋稿》卷三十四)、《汤媪传》(《家藏集》卷五十七)传奇文。陈基的《汤婆传》与林景熙的《汤婆传》谋篇布局相类,先是根据汤婆子的又一名称“锡奴”中的“锡”做文章,敷演出“其先姓锡氏,世传当殷时,尝媵有莘氏,与伊尹鼎俎同事汤,因更以汤为氏”的神奇背景,接着叙说汤婆子家族“子孙生产桂阳山谷间,往往出而效用于世,日煅月炼,大小方圆,惟人意所欲以故皆器用之”,汤婆子因此为世人所使用。本篇传奇的缺点也是情节性不强。值得注意的是,这篇传奇在后半部分写汤婆子与竹夫人分司冬夏,汤婆子见“竹夫人擅宠”,她便“辄虚心退避,废处闲室,无几微不快意”,人或问之,汤婆子略有微词,称竹夫人“以凉德侧媚一时,纵得幸,如晚节何”?汤婆子对竹夫人的看法为后来明代民歌的创作者不断放大,最后演变成汤婆子、竹夫人为争宠而相骂的文本模式。
对比宋、元两代的两篇传奇,明代吴宽的传奇文《汤媪传》则是故事情节相对丰富的。文章先是创设汤媪的传奇身世:“媪之先金姓,少吴之茁裔也”;“媪少遇为燧人氏之言者,授以水火相济之术,善养气,能吐故纳新,延年不死”,然后根据汤婆子“独喜孤寒士,有召即往”的特点展开联想与想象,依次写了汤媪遇广文先生(唐代郑虔)、医治贵介公子的寒疾、遇司马光而使之得封温国公三个故事。整体看来,这篇传奇文以汤媪的经历为线索,连缀与汤媪有关的故事,记异好奇,与唐初署名王度撰《古镜记》传奇文相类。
除了传奇文文体之外,元代黄庚、陈镒和明代的龚诩、胡俨、杨巍、谢铎等人都创作有涉及汤婆子的诗歌。
如元代陈镒《春日次韵罗善先照磨二首》其一(《午溪集》卷六):
客里光阴一瞬过,壮年心事易蹉跎。人生用合同刍狗,世态炎凉似脚婆。
绿霭酿春归楚树,玉尘吹雨涨淮波。相逢此地重携手,无奈千丝柳色多。
在该诗颔联中,作者选用刍狗、脚婆两个日常生活中的世俗意象入诗,既生动形象,又比喻恰切。上述两个意象与颈联中“绿霭”“楚树”“玉尘”“淮波”等优美意象连在一起,大俗大雅,两相融合,具有与众不同的美学效果。
又如明代龚诩《咏汤婆长句,寄谈勿庵勉之,共发一笑》(《野古集》卷上):
岁晚江乡雪盈尺,小斋不禁寒气逼。先生独卧不成眠,两脚浑如水中石。今宵何幸得温温,伸去缩来随意得。非关被底别藏春,深藉汤婆有余力。此婆生来名阿锡,纺织无能有潜德。缄口何曾说是非,谋身不解求衣食。寂寂无声伴到明,不作骄痴取怜惜。君不见此婆有妹名青奴,骨格玲珑如姊默。不容暑气侵肌肤,亦与先生旧相识。只因寒暑不同时,弃合尘中倚空壁。
在这首诗中,作者赞美了汤婆的功用与品德,而且值得一提的是诗中称汤婆子与竹夫人是姐妹,这种观点一反元代陈基《汤婆传》中两者“争宠”之说,显得中庸和谐。当然,这种观点也是基于汤婆子和竹夫人两者所共同的“可惜恩轻易抛却,春(秋)来依旧守空房”(题名“滑稽生”《汤婆诗》,见明代彭大翼《山堂肆考》一百八十二卷)的应时命运。
在明代流行的文学样式——通俗小说和民歌之中也有关于汤婆子的记载。在通俗小说方面,汤婆子出现在《***》第六十七回、《海陵佚史》、《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金海陵亡身》中;在民歌方面,汤婆子出现在冯梦龙编辑民歌集的《挂枝儿·咏部八·竹夫人》和《山歌》卷八《私情长歌·竹夫人》中(有关汤婆子内容的民歌,可参看拙文《竹夫人》,刊于《文史知识》2012年第10期)。
清代至民国年问,汤婆子亦时有引入到文学作品之中,除了本文开头提到的《红楼梦》之外,清初诗人查慎行《敬业堂诗集》卷四十中有一首五言古体诗,诗人赞美汤婆子具有“活筋骸”“柔肌肤”的功效,表达了“我欲老是乡,是乡胜华胥”的感慨。
民国易宗夔《新世说》中有一则清代常州天宁寺住持僧某用竹夫人、汤婆子的故事:
高宗(清乾隆帝)南巡,驾次毗陵,一日游天宁寺,闻住持僧某不遵清规,因询之:“汝有几妻?”僧以两妻对。帝异其言,又询之,则曰:“夏拥竹夫人,冬怀汤婆子,宁非两妻乎?”帝一笑置之(《新世说》,东方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401页)。
到了民国时期,汤婆子仍出现在一些笔记和文学之中,如戏剧大师曹禺的戏剧《北京人》第一幕中曾思懿就对自己的丈夫曾文清和丈夫的姨表妹愫方说:
(对文清,得意地)你看,可不是!
(对愫方)我就听老爷子屋里“喀儿,喀儿”直咳嗽。我就跟文清说:“可怜,老爷子大概又在气喘呢!”(满脸忧虑的神气)我一听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直推着文清说:“你听,大半夜了,愫妹妹还下厨房拿水,给爹灌汤婆子呢。真是的……”(《曹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305页)
从上述文献资料来看,自宋以来,汤婆子的主要使用者是知识阶层人士和达官贵人,其中以老年人居多,而普通百姓却一般不能轻易得到汤婆子,更遑论使用汤婆子了。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主要与汤婆子由锡、铜等金属铸造而成、价格不菲分不开。这一点从黄庭坚诗“千金买脚婆”句、林景熙《汤婆传》“自是身价喧涌,人争取之,捐千金铸其模”句中可以窥出些许端倪。
汤婆子的铸造和使用,应是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但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由于汤婆子原材料锡、铜等金属的昂贵难得,上个世纪,人们又陆续发明生产出以搪瓷、白铁甚至是陶瓷为原材料的各种“汤婆子”的替代品;更有甚者,在改革开放前后,一些农村人把热水灌入已使用过的医用生理盐水瓶,随即塞以橡皮塞,然后把这种暖脚瓶放进被窝中来御寒。改革开放以来,形式多样的橡胶热水袋、电热水袋等冬日御寒商品不仅层出不穷,而且功能多样,暖脚、暖手、暖身子等均能随心所欲。最关键的是,它们的价格便宜,普通百姓购买起来难度不大,这与历史上“千金买脚婆”相比,真可谓是“旧时王谢汤婆子,进入寻常百姓家”了。业已退出“暖脚舞台”的汤婆子,如若有知,看到上述各式各样的“后代”,也会心满意足地感觉自己“瓜瓞绵绵”了。
作者单位:安徽省安庆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