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返回了好多年,那是在公元一九七零年的冬天,中国人民沈阳部队炮兵第十师后勤部运输连,一个刚入伍不到一年的小战士被光荣地派到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汪清县夹皮沟去执行支农任务,故事的主人公就是我,不多说了,再嗦就来不及了,时间紧迫,任务紧急,刻不容缓,接到命令后我立即出发……
“咯吱吱,咯吱吱,”脚下的厚厚的,白茫茫的积雪不甘情愿地被踩出了一个个的脚印,发出不满的叫声,一个扑空,整个身子掉在了雪坑里,雪花兴奋地扑到我的脸上和脖子里,化成了冰水,雪花终于出了一口气。我的头上也冒出了热气,我摘下皮帽子,向远处望去,两面高高的山峰,让人压抑得透不过气来,冬雪下的山林,看上去是黑色的,一片片的,密密麻麻的,象一队队的士兵,肃穆地看着我,好象在问:“你行吗?新兵蛋子!”
脚下的雪路宛然象是一条洁白的哈达,向山谷深处飘去,太阳把一抹红色染在雪地上,路上就象开满了雪莲花,远远望去,哈达忽然变成了红色的沙巾,从森林里跳跃出来,群山的影子越来越长,太阳落山了,天要黑了……
夹皮沟,在延边朝鲜族自治区汪清县境内,地处老爷岭山脉,是个地***上找不到名字的地方.再往上爬过了山脉就是东北虎保护区,连队领导命令我到这里和先前到这里的支农小分队会合,执行支农任务,这对我一个刚入伍不久的新战士来说,是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也是部队领导对我的信任,想到这里,脚下的步伐更加有力……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象太阳……”歌声消失在了夹皮沟的山谷中。
只是一条山谷,一条小路,三十华里,走到没有路地方,就到了,夜幕下,雪原中,一个小村落依偎在群山脚下,四面都是深山老林,这里就是夹皮沟村。
山脚下一所所草房,大概有一百多户人家,门前都堆着整齐的柴垛,都是一尺多长的劈柴半,窗户上透出微弱的灯光,屋顶上炊烟袅袅,慢慢地向天空散去,和夜幕融合在一起,夜色更浓了……
付指导员把我领到了生产队的会场,这里是队长的家,也是队里开会的地方,两铺对面的大炕上坐满了生产队的社员,火炕的中间各放着一个火盆,木碳烧得啪啪响,火旺旺的,把生产队长古桐色的脸映得红红的,
“啊,那个大家不要说话了,下面大会开始了,打开语录本第一页”这时,炕上,地上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的社员们顿时鸦雀无声了,因为他们忽然发现来了一个陌生的战士,眼光也一齐集中到我的身上,我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注视着队长。
生产队长大声说:“翻开语录本第一页,大家一起来读.”随后他用山东口音高声念道“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可是我注意到他翻开的是语录本最后一页,禁不住想笑,指导员告诉我其实他是不认字的,是硬背下来的,队长没有文化,是那年从山东“盲流”过来的。
会议内容照例是抓***,促生产,关心群众生活,抓好计划生育工作、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付指导员把我介绍给大家,“这是我连队新战士,***员小郑同志,今后就负责队里的知识青年和队里的青年工作,”“同志,那我们以后就要在一起工作啦,我叫金善玉,她叫全春福,是队里的青年突击队长”,一个响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一眼望去,原来是两个二十多岁的美丽的朝鲜族女孩,金善玉穿了一件朝鲜族的民族服装,美丽而端庄。这时,全春福也站了起来,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表情有些严肃,她大声说:“我们唱一支歌好不好?”“好!”大家热烈地响应“延边人民热爱”,预备-唱!她边歌边舞,用舞蹈动作来指挥合唱,这是朝鲜族人民特有的风格,能歌善舞,活泼开朗,这时我才注意到会场有好多和我年龄相仿年轻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新的工作开始了。新的考验就在前头。
晚上吃饭是派饭,就是一天换一家,轮流派饭,在朝鲜族老乡家里吃饭,每次都象招待贵宾一样,做好多样的菜,白胖白胖的黄豆芽,让人一看就有食欲,还有那辣白菜,清脆可口,鲜味无比,在朝鲜族老乡的家里吃饭是一件***策性很强的事情,既要简单,又不能给老百姓家添麻烦,更不能喝酒,不能给部队造成不良的影响,朝鲜族的辣白菜那是我最爱吃的,是我们汉族做不来的,鲜辣可口,咸淡适中,做饭的锅是在火炕的一头,一边做饭,一面用来烧炕取暖,锅又深又大,做出的米饭晶莹透亮,软硬适中,朝鲜族有个习惯,吃过饭后要用水倒在饭锅里温热一下,用来漱口,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又怕送来的水不喝老乡会误解,一口气把一碗水全喝了,老乡拦都来不及了,大家哈哈地笑了,晚上睡觉的炕是和地面一样平的,门就是窗户,窗户就是门,睡觉的时候鞋子要放在门外面,也就是房子的外面了,一觉醒来,脱下的袜子和衬衣早已被洗好,熨烫好了,整整齐齐地放在枕头旁边.“谢谢阿妈妮”,我说,心中只有一个感觉,到家了!
窗外阵阵狂风怒号,雪花拍打着门窗,暴风雪来了!猛地想起,到知青那里去看看,迅速地穿好衣服,跑到知青点的门口,门口整个地被大雪封住了,这里是上海来的知识青年,分配到夹皮沟一共有二十多个,有个叫小葛的女孩子,父母都不在了,自己本来没有下乡的任务的,因为她的弟弟要下乡,她就放弃了自己在上海一个大酒店的工作,陪弟弟一起上山下乡了,看到我来了,不禁热泪盈眶,无尽的委屈得到了释放,任凭眼泪在脸上流淌,她赶紧把我拉到了屋子里,不一会儿知青们都聚到了一起,“大家一起做饭吧,吃饱了饭身上就暖和了,”屋子里很冷,说话时嘴里都喷着白气,我跺着脚,搓着手说。“对,做饭喽”,大家欢呼起来。
做什么哪,外屋地上的萝卜都已经冻了,一扔在地上好象石头一样地当当响,只有这一样菜了,我说,“炒萝卜丝怎么样?”“好”!又是一阵欢呼,从来没有切过冻萝卜,一刀刀地切下去,就象切一块冰块,
菜终于炒好了,又冷又饿的孩子们狼吞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好吃吗?”我问大家,“好吃!”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我尝了一下,萝卜丝就象绳子一样的,咬不动,就整个地吞了下去,眼泪却流了出来……
向指导员汇报后,电话打到了连队,晚上,一辆***用汽车拉着蔬菜驰进了夹皮沟,“有菜吃啦,谢谢,感谢的支援!”小葛大声喊道。又是一阵欢呼,知识青年们把我抛了起来……
夹皮沟是个人员很复杂的地方,这里有很多的日本投降时留下的日本遗孤,被村民们收养,村民们也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有的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庭。在那个动荡的岁月,他们的思想也是动荡不安的,
金善玉和全春福就负责做他们的思想工作,金善玉是一个活泼好动,爱说话的人,我们师长到这里检查支农工作时候,就夸她是一个拥***的模范,是个好姑娘,全春福性格正好相反,唱起歌,跳起舞来就象一只轻盈的燕子,静下来的时候不爱说话,一说起话来,语速很快,容易激动,这也是朝鲜族女孩子的一种特点。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和金善玉一样,从来不说名和姓,只是称呼“”一句,让我心中升腾起无限的自豪感,无形中又有一种沉重的责任感,那就是做好我们的工作,让人民群众放心,让部队领导放心。
时间过得飞快,春节就要到了,夹皮沟的村民们都用松木杆挑起了红灯笼,高高的,红红的,在白雪的衬托下,一座座茅草屋象在宣纸上的水墨画,一派过年的喜气。
“好一派北国风光……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京剧林《海雪原里》的一段唱。
“”不好了,有人生病了,春福飞快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
原来是日本遗孤老刘的女儿发了高烧,怎么办?付指导员回连队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当时日本遗孤也是阶级斗争的对象的,可是救人要紧哪,孩子是没有罪的,这里没有医院,没有卫生所,更没有医生,“我必须马上回部队,去找医生,“我对全春福说,说完,就飞快在向山下跑去,“,不行啊,天黑了,太危险了,你回来!”身后传来春福的喊声,我听得出,她哭了……
漫长的山路,皑皑的白雪,在月光下路看得很清楚,周围黑黑的山林,不知道路上有没有狼,老虎,我的汗毛全立了起来,连滚带爬,遇到山坡,就一下子滚下去,三十里的山路,我不知道怎么跑回到了连队,到了卫生科,我一下子晕了过去……
天亮了,医生来了,给孩子打了点滴,孩子退烧了,孩子的妈妈笑了,送走了医生,回到了屋子里,一头倒在炕上,眼前一黑,就睡着了……
忽然我看见了眼前的雪山,森林都在我的脚下了,就象长了翅膀,飞啊,飞啊,一直飞到了妈妈的面前,妈妈说,孩子,我想你啊,我说,妈妈,我也想你啊,我回来看你来啦,妈妈抚摸着我的头,眼泪落到我的脸上……
猛地我醒了过来,是春福在用白雪在我的额头上擦着,泪水滴在我的脸上,到底还是年轻力壮,在春福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很快地好了起来,不过就是感冒发烧吧,可春福那饱含深情的眼神,却让我们的心燃烧了起来。晚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这是怎么了?我是战士,我是来支农的,是来工作的,""三个字重如泰山!终于我战胜了我自己,安心地睡着了。
晚上,生产队开会研究生产问题,我讲了话,有社员发言,对我表示感谢,说我帮了村民的大忙,治好了孩子的病,我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会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黑暗中,有人塞给了我一张纸条,是春福!
“散会后,我在场院等你!”
我的心又一次激烈地跳动起来,怎么办?我想起了临行时指导员对我深情的嘱托,我不能这样做!我没有去,我不能去,慢慢地撕碎了纸条,碎片在寒风中飞舞着消失了……
第二天,春福病了,我必须去看她,但我又不能一个人看她,这是部队的纪律,找到了金善玉,一起来到了她的家里,看到我们进来,她一下子从炕上坐了起来,不象是有病的样子,只是眼睛红红的,默默地看着我,也不说一句话,金善玉笑了起来:“怎么啦,妹妹?什么时候变得多愁善感啦”。一句话说到了春福的心里,她说,“我没病,我是心里有病”,她笑了。
时光在悄悄地从人们身边溜走,冰雪在消融,河沟沟里的溪水在欢快地奔跑着,树叶变绿了,让山谷穿上了斑斓的彩衣,满山的映山红绽开了笑脸,一团团,一簇簇,仿佛在告诉人们,春天来了!
接到上级的命令,让我立即返回部队,接受新的任务,我的支农任务结束了,一年的时光,让我和这里的人们,这里的山山水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离开这里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痛苦的事情,思考再三,我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就走,这样即免了分离之苦,也不给乡亲们添麻烦.好,就这样定了。
东方现出了鱼肚白,我背上了行装,和房东握手告别,刚走出房门,一下子惊呆了,全春福,金善玉和全体知青,还有几个老乡,都在门口等着我!原来是房东泄露了“***事机密”。
翻了一山又一山,送了一程又一程,知青小葛说,“,你什么时候到我们上海,一定要到我家做客,我们等着你”,金善玉说:“,等你再来夹皮沟,我们都成了老太婆了”,大家哈哈地笑了起来,只有春福眼睛红红的,不说话。走了有十多里路的样子了,我大声喊道:“大家都回去吧,让我们老的时候再见吧……”大家都笑了,眼睛里都含着泪水。让我们笑着告别吧,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别了,可爱的知青朋友们,别了,春福,别了,乡亲们,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哥哥,你等等我”!春福不顾一切地跑了过来,
“再见啦,春福!”
我也快步地向山下跑去,我的眼睛湿润了,我不能停下来,我必须向前走,我命令我自己。
“哥哥,你一定要等着我!”
山谷里回荡着春福的喊声,一群鸟儿从森林里惊飞了起来,在天空盘旋。
绿色的山麓,火红火红的杜娟盛开着,象燃烧的火……
我知道,
那是严冬积雪下发出的春华!
那是青春岁月发出的呼喊!
再见了,春福,
再见了,夹皮沟!
泪水糊住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