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阳光密密地洒在脊梁,背上就泛起一阵灼灼的痛。日头底下我支起了画架子,我在画画,也是在画记忆。
一、起稿
不管画什么都要用铅笔起稿。灰黑色的线条流在白色纸面,像极了简单又纯粹的童年。
小的时候我被父母呵护得太好,以致到了三年级还不敢独自过马路。对于一个男生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可当面对来来往往的车辆,任我憋红了脸也不敢迈出半步。
这时她就会伸出温热的小手抓住我的小指说:“小宇,小宇,我带你过马路。”我就这样被她拉着拽着拖到马路那边。
她似乎是除了父母之外,第一个给我力量与勇气的人。
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了画画。我曾那样地消磨掉一个又一个燠热的午后:搬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看她安静地画几个石膏像,或是一盘水果。和她同样安静的小紫茉莉在她身后吐露着夏日黄昏的芳香。
我总是惊讶于她画画时的静默与专注,于是我痴迷在她对黑白世界的痴迷里。那些灰黑色的线条,构成了我生命初时最水灵鲜嫩的记忆。
而在六年级时,我忽地也爱上了画画。
二、明暗
“明暗是加强画面立体感与协调感的重点。”讲台上的专业老师如是说。一失神间,我的思绪掉进了那些曾经强烈的明暗反差。
初中的时光在吊儿郎当的我手中匆匆流走。我的成绩一直徘徊在下游,我仍是爱画画,爱打球。
我常常拖着月亮的阴影去散步,月亮的影子追随我,我就成了它的阴暗面。
但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在听到班长开口闭口全是“S班班长”,以及班主任口口声声说的是“S班第一”时,莫名的悲伤排山倒海般倾泻而出:原来,我们已经隔了这么远。
离中考还有一百天时,她代表初三年级在动员大会上发言。坐在操场上的我望着***台上的她,忽然就觉得睁不开眼了。那样明亮耀眼的光芒,不是我所能接近的。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像往常一样跟在她的自行车后,用戏谑的语调喊了声:“哎呀,大班长!”她回过头无奈地笑笑,旋即正色道:“小宇你真的要努力了。”
我甩甩头,故作潇洒地说了句“就那样吧”,她咧咧嘴却没再说出一句话。我看见她在夕阳的金光里越走越远,直到我再也寻不见。
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她在电话里问我:“你到底还想不想上高中?”我很没所谓地说了声“不想”后直接挂断。我已经做好了上职业学校的打算。
令我没想到的是下午她竟跑到我家来。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愿见她。我有什么资格同一个中考全A的优等生说话?
趴在房间门上,我听见她对我妈反反复复说的就这几句:“阿姨你一定要让小宇上高中……学习不好还有特长啊,他画画那么好,若是努力点,一定能考上一所好美院……”
刹那间仿佛有一束光撕裂了我眼前黯淡的苍穹,照亮我未来的岁月。失去了理智似的我冲出房间抓住了她的手,不顾她惊诧的目光对妈妈说:“妈,我要学艺术,我要上高中。”
我攥紧了她的手指,就好像,这是我此刻可以握住的一切。
请给我力量,请给我面对一切的力量;请给我笑容,成为我去面对这一切时必须的装备。
然后她笑了,眼里有泪花在闪,折射出的琉璃色微光模糊了我的眼。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由暗至明的渐变。
三、上色
清亮但不失厚重的水粉在笔底铺开。我喜欢用高明度高纯度的色彩,一如我们鲜妍明丽的青春。
在那个漫长的暑假里,我故意挑了一个大阴天拉着她跑去公园里写生。一棵树还没画完,不出我所料地,天开始滴水,落到画纸上洇成一团湿。她惊呼一声慌忙收拾画具,雨却坏心眼地越来越猛。我用画板掩住她,拉着她往凉亭里跑,躲进小小的凉亭后两个人望望彼此的狼狈相,笑作一团。
当然,那天回去后我挨了老妈结结实实一顿臭骂,又以怨念的眼神看着老妈忙前忙后熬好红糖姜汁给她送去,简直比对我这亲儿子还亲。
那样鲜活生动的日子是生命里的一抹亮色,体现在纸上,就是大面积的金黄。我习惯于用色彩记录下我所经历的明媚与忧伤,暖黄色是快乐,水蓝色是忧伤,轻盈的浅紫色是十六七岁的幻想。
我时常会幻想,幻想着穿着格子衫帆布鞋背着大大的画板沿着长长的铁轨走向无穷远,就会看见她所爱的大片大片暖黄色郁金香在风里轻晃,白色风车的扇叶转下来对它们天真的小脸微微笑。
为每一幅线稿上色时我总会这样想:也许有一天我会去那个国度里找梵高,找他失落在一群高纯度蓝紫色鸢尾花里的一枝高明度暖黄色郁金香。
四、细节
所有微小的细节都被最小号的排笔点染而出,每一处都像是一小束洁白的光,亮亮地晃人眼。
废纸篓里的纸团。熊猫般大大的黑眼圈,满眼的红血丝——我以这种极其颓废的面容把为她画的肖像送到她手里。“画可比本人好看多了。”我撇撇嘴,却没说那张几近完美的肖像是我从晚上七点画到十一点废了十几张画纸的结果。收拾垃圾时我好像听见废纸篓里的纸团们在叽叽喳喳地批判我消耗森林。
银白色的颜料。画了一下午的画我哼哼呀呀地拖着站到酸麻的腿去开门,迎面闯进来的竟是一只银白色丙烯颜料。把颜料塞到我手里后她抱怨道:“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喜欢这么冷门的颜色,我为了它几乎洗劫了整个城市。”埋怨的语气里却是寻不见一丝的烦扰。
古槐树上的红布条。站在繁华的街角,她指指路中央的那棵古槐树,说那上面有她十六岁生日时系上的祈福的红布条。“若你们能幸福,我也会很幸福。”她这么说着,看向我,表情安详。望着风里翻飞着的红布条,一瞬间我觉得投下来的光影都透着虔诚。
白色腕表。八月份我来省城进行强化训练,她跟着我爸妈来为我送行。大巴车将要发动时,她挥着双手向我喊道:“小宇你要加油!”左手的手腕上,是我送给她的白色手表。透明表盘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像极了她眸子深处的一丝粲然。
……
那么多的细节,如此琐碎,也如此珍贵,合在一起,是一整束洁白的光,永远璀璨地闪亮在记忆最深处。
起稿、理明暗、上色、勾细节,好了,我的作业完成了。
这一次的命题作业,老师借用了达利的名画——《记忆的永恒》。把时间挂在树上,让世界瞬间凝滞。自然,我是没有达利的大手笔。我只是会用我拙劣的画笔,一点一点描绘我那些真实的快乐和忧伤。也许多年以后某个时刻,我在不经意间翻出这张画,就会蓦地掉进永恒的记忆里,尽管那些人和事,都已成为泛黄的影像……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