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里的云影

我把肉身和灵魂植入了这个勺子形状的怒江大峡谷。较之肉身,我更看重灵魂。我换了多个地点和角度,这个峡谷就是一把勺子,一把被河流凿空的木勺,似乎抓住把柄,就能让怒江倒流,就能让时间倒流。在峡谷的内部,我看到了一些亘古不变的时间与物事:一些古老的村子,依然保留着古老的生活方式;一些少数民族,一直坚守着他们的;山与水,依然像很多年以前一样蔓延和流淌……

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但我依然只看到了一个浮于表面的地域。在这里,我首先选择了山水这个缺口。进入这个缺口后,一个更广更深的世界展现在了我面前。山与水,不仅只是山水,还有山水背后所包含的无限与繁杂。我总觉得这些话应该出现在《心灵书》的序言里,我一直想写一部关于这个地域的书,里面应该包含细节的深度、包含私人化的关于整体的印象,里面应该不是只有我个人的心灵印迹,而应该是一群人的心灵史。我不知道这部至少属于我的心灵书能容纳多少具有特质的内容,我同样不知道这部长篇系列散文会不会在中途夭折,我同样无法预知最后的心灵书是否就是我所需要的那样一部书!我暂时收起自己的夸夸其谈与不知天高地厚吧!我还是继续坚持真正贴近大地的写作方式,让自己从密室的写作中真正走出来!

我的面前搁置一块画板,一块虚拟的画板。我以旁观者与采撷者的角度,把一些表面的事物拿来放入画板的空白处。两座山,高黎贡山脉的一段,怒山山脉的一段。在表面看来,二者只有名字的区别,只是一座在江的这边、一座在江的那边;而事实是,两座山包容了完全不一样的物事。出现在画板上的,几乎就是一样的两座山脉,一样的延伸与层叠。两座山夹着怒江,一条在它的上游不可一世的江河。江上游所应有的抗拒环境的一切怒吼与喧腾,在这里突然消失了,消失得让我见到它时竟不相信这就是怒江,这就是我曾在它的波涛撞击声中无法入睡的河流。

两座山与一条江,这是大事物,这是总体的布局。我继续在画板上放入一些细微的事物,把芒棒街放到画板上,一条街道,或者一条在滇西北的群山里随处可见的街子。这些街子,往往五天一街,卖各类瓜果蔬菜的小贩,买各种生活用品的人群,喧闹、嘈杂、热闹。偶尔会有几头老黄牛从街道上走过。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它们不是用来犁田,而是驮东西。这里的人,或者滇西北的很多人,经常期望这样的街天。不是街天的话,就可以认真观察一下街道上的那些店铺,特别是那些小食馆,往往能看到一群醉醺醺的人。在这个地域,我强烈地体会到了大舅对于酒的依赖与无法拒绝,这个地域的很多人已经无法拒绝酒。酒往往用它的浓度稀释生命,生命在酒面前,异常脆弱。我的爷爷就是因为嗜酒,最后双目失明。我的大舅也是因为嗜酒,落得两腿残疾,不喝酒时手指不停地颤抖。在这里,我也经常听到一些酒量很好的人,在某一天只喝了两盅酒,就垮了。

我还要把那些被庄稼地隐藏的村庄放到画板上,而且不能随意置放,而是要体现似隐似现,与山水交融的特点。许多的村子,传统的土木结构房与现代的钢筋混凝土房相杂,房前屋后经常能见到的是龙竹,龙竹长得繁茂挺拔。一些村子里还有教堂,基本都是出现在傈僳族聚居的村子里。但到现在,我还未真正进入一个村子一个民族的信仰史里。因此,我不能在此妄自菲薄地加以评述,那是一些建筑精美的教堂。我不想再罗列了,我突然之间发现,我依然在不厌其烦地描述这个地域的表面,许多人可能已经不耐烦了。当然,我也不知道这些文字能否示人。至少现在在还未示人前,我自己就已经有点儿不耐烦了。在我不耐烦的当会儿,我看到了高黎贡山上的云朵,但我暂时不把它放入其中,我现在要放入其中的是怒江里游荡的云。我喜欢这些游荡的云。

怒江里游荡的云,当你抬起头,云早已从高黎贡山头消失;当选择低下头的姿势看云,只有在怒江里,才能看清真实的云。不然,往往只能看到云贴地而行的影子。我喜欢云的自由,我更喜欢那些白色的云。我的魂,一直被怒江里的云影困扰。

我看到了一群人,那些在路边玩着石子的孩子,他们的眼里只有不断跳跃的石子,他们中没有人会去注视怒江上空的湛蓝。在那种流动汹涌的湛蓝面前,我失去了自控能力,我把注意力从他们身上转移过来,转移到了这条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的河流。在我的目击下,这条江吞噬了一个人、一头发白水肿的猪、几棵栎树和许多朵攀枝花。火红的攀枝花,被风一吹,自行掉落。江岸上的那些攀枝花往往掉入江里,那些不是生长在江岸上的攀枝花中的一些也会掉入江里。一朵又一朵燃烧的白云,一抬头,便消失在江面上,但较之从高黎贡山上消失的速度变缓了一些,那些云在水中多停留了一会儿。那些云顺着江往上或往下,而山上的云是从这个山顶跃到那个山头。出现在我眼前的这段怒江的长度,远远超过了眼前两座山脉之间的距离。也许,许多孩子会梦想爬上一棵又一棵伟岸的攀枝花树,这可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树,火红的盛开,火红的坠落,火红的消失。我所见到的攀枝花,凋落在地的依然火红,色泽剔透。我在小的时候想采摘千柏山上的白云,一朵又一朵的白云,我在心中默念,却无法采摘。到了这里,我开始觉得爬上一棵攀枝花树,就能采摘到云朵。

我付出了身体的仰望姿态,仰望那些变化万千的云朵,在高黎贡山上飘着,那些云所展现的就是贴近大地的一种姿态。在某天的傍晚,我带着一群学生来到运动场上的草坪上,选择各自习惯的姿势,或躺或坐或立,但至少目光的所指是那些云,灵魂的指向也是那些云。在他们纯净的目光里,我看到了纯净的云朵,那是属于纯净属于自由的云。

在傍晚,我看不到破碎的河山,现实是这里的河山还未破碎。而在我所生长的乡间,每到傍晚,河山的破碎显眼刺目。那些从千柏山上飘过的云朵,在我眼中,亦是溢满泪水。在这里,我所看到的不是洁净的江水对于云的一种过滤,而是湛蓝的天空加之纯净的云朵对于一条江的清洗。在这里,借助一朵云就可以丈量怒江的宽度;同样,借助一朵云,就能丈量一条江的深度。这条江的深度是无法用目光丈量的,多少的尸体只是在江面飘着,而从未沉入过江底。

那些以打江鱼为生的人们,熟悉怒江的深邃与脾性,这样才能降低打到一条江鱼的难度。打江鱼的场面,我还未亲眼目睹过,我同样没有见到过江鱼浮上水面的情景。而怒江里的那些云一定看见了,那些江鱼一定常在云朵的周围嬉戏游玩。云朵在江里伴随着江鱼摇曳飘荡,那是属于一条鱼的幸福,也是属于一朵云的幸福,那同样是打鱼人的幸福,他们将容易俘获一条沉醉的江鱼。有时,我甚至会猜想,有一些江鱼是众神的显影,它们往往身处怒江最深邃最艰险的河段。我想搭乘一条船,顺延着怒江往上往上,顺延着怒江往下往下,静静地观察那些摇曳的云朵、那些浮荡的水波,并让思绪跟着一朵云自由浮沉、跟着一条江鱼浮沉。

怒江里的云影往往无法跨过怒江,那么,一只蜜蜂能否跨越怒江?江的对岸,木棉花(就是上文的攀枝花。在这里,我矫情地把攀枝花改为木棉花。透过木棉花,我竟然感知到了更深更广的柔软,一只蜜蜂应该无法拒绝它的柔软)正灿烂地绽放。淡淡的木棉花香能轻易地飘过怒江,抵达江的那边,并轻易抵达那只蜜蜂的蜂巢。所有的蜜蜂将被那种花香搅扰得心绪不宁,它们将以较之平时更高的频率振翅,表达对于江那边的渴望。这里没有溜索,有溜索的地方,一只蜜蜂就是借助溜索滑到了江那边。这里只有偶尔的一两只渡船以及一两只打渔的船只。也许,它们会借助一条渡船抵达江那边。它们开始自由放逐灵魂,有些还能找到回家的路,有些却永远迷失。

一直以来,丛干是辍学人数最多的寨子,辍学原因莫衷一是。在我所教的两个班里,先后有五个学生辍学,都是傈僳族女孩儿。通过各种渠道,我们所了解的原因是她们离学校远,别的同学排斥她们,甚至排斥她们的信仰。我的猜测是,在排斥所产生的孤独感的压迫下,她们辍学回家。

丛干是离这所乡间中学最远的一个寨子。我们去家访那天,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总觉得内心里,早就对那个寨子有着无法释怀的渴望。那个寨子是傣族和傈僳族杂居区,里面的傈僳族信耶稣。我早就想作为旁观者(我知道自己无法介入其中)去那个寨子,去那个寨子的教堂,看看源自民间的信仰所透露出来的纯净性与纯粹性。我只能在学生的只言片语里,了解她们用礼拜等形式敞开心灵的情景。我们去的那天不是周末,教堂紧锁,从那扇铁门的缝隙朝里看,空落,或者是空旷。我开始意识到,在遭受别的人的排挤中,她们开始把自己深藏起来,最后甚至想一直把自己深藏在那个村寨里。似乎只有这样,外界的危险才会远离她们,似乎她们只有这样,外界潜藏的关于语言、表情等的暴力才会远离她们。

我甚至找不到说服她们的理由。在她们面前,语言的宫殿瞬间倾塌。在那群少女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在我读小学时,我们那些距乡镇最远的学生,经常被乡镇上的人欺负。那时候,我看着寨子里的同龄人一个接一个辍学回家,最后我也有那样的想法。当我把那种想法跟父母说时,父母坚决不同意,但又不知道怎么处理。在眼前的这个寨子里,很多家长都因为那样的事情而头疼。有些父母便在叹气与咒骂声中,让自己的孩子辍学了。我找不到任何办法。在那群孩子眼里,既然没有解决的办法,她们就不能回到学校。我开始感觉到内心里有一股无法清除的痛楚在痛击着我。我想给她们讲述韬光养晦的生存哲学,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我已经意识到一些道理在她们面前的虚脱。

她们渴望耶稣,她们深信耶稣是存在的。有时,我甚至觉得在那间平时空落的教堂里,她们用灵魂触摸了某种神谕和真相。她们对自己的行为进行了某种程度的反思和忏悔。殊不知,更残酷的真实正等着她们,那是生存的残酷。时间在萨尔瓦多・达利看来是个柔软的东西,当阳光直射,甚至只需要有一点儿亮光,它就会融化。与平时我们所见到的钟表的形式不一样,钟表往往把时间固定在了框架中,常见的是圆框框和长方形框框,似乎时间是无法走出那些框框的。而在萨尔瓦多・达利看来,时间是可以走出那些框框的,它可以化成流水的形式,到处流淌。只有在流淌的过程中,才能发现它的硬度。而在那个寨子,似乎时间被框住了,时间在那里是静止不动的。

最终辍学的五个女孩儿中,只有一个回到了学校。走访那个寨子最后以失败结束,我意识到了自己确实还未真正进入那个傈僳族寨子的信仰里。因此,我不能继续在此妄自菲薄地加以评述。其实,我只是求傈僳族学生辍学人数能少些而已。我假设的那些蜜蜂,有点儿像她们,或者根本不像她们!相似的只是她们都属于怒江大峡谷。这个大峡谷上空,洁净的白云游荡;而在这个大峡谷的江水里,同样有着白云的游荡,那江水像天空一样湛蓝深邃!

怒江里的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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