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写下这句诗的人很悲愤。
正是春季雨水时节,一夜淅沥过后,卖花女清脆的脚步与叫卖声由远而近,响彻整个小巷。女孩子翠色的衣裙与这季候一样年轻,未经狂风骤雨的杏花很美好。
他却已经六十五岁,早年的风流倜傥已然远去,那些豪气干云的诗句仍在,却也已与理想一同被这朝代彻底束缚住了。以普通人的眼光来看,如今的他身在高位,衣食无忧,从当朝天子到普通平民,无不对他的诗才与人格敬佩有加。而此刻,他正在这西湖边上悠闲地练着草书,在新茶腾起的袅袅热雾中分辨着细微的香气,也只是他迎天子之诏的等待。
卖花女哼着小调路过,或许会注意到那须发皆白的老人,可也只当他是一名普通的富足官老爷罢了。他却不只当她是这闲适生活的过客。他喜欢她和她身边那一类人,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平凡却快乐地走过。他喜欢这个国家,因为有了这个充满诗意气息的国家的庇佑,他们才能平安无事,在每一个雨霁的春日,享受自己平凡的生活。
他决定用自己的一切来守护。
才气,精力,乃至生命,他都愿意不顾一切地交给这个国家。上场杀敌也好,排兵布阵也罢,只要他喜欢的这个王国可以安定下去,只要他喜欢的人们可以安定下去。这是他从青年时代起就拥有的最大梦想,为着这个梦想,他一生奔波,从与卖花女一般的年纪,直到现在的白发苍苍。
然而,却只换得皇上一纸朱批,还特意嘱咐:严州风景好,老先生你多做两首名诗,就不要插手***局了。坐在锦绣堆彻的金龙宝座上的“天子”是绝不会体恤凡人的。他对歌舞升平的日子足够满意,更不愿冒风险去救自己的父执们归来。于他而言,那些楼船夜雪与铁马秋风,都遥远到比前世的记忆更加淡薄。那些深巷中穿梭的卖花女走得再远,也到不了深宫之内,她们的生命,也绝不会影响到着龙袍人的悲喜。
为她们请命的老人,再坚持,也不免被这世事当成一个笑话。
以他的学识,必然早已将《诗经》中的《黍离》熟记于心:“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当这一句印证在自己身上时,以史为鉴,他应该早能看清王朝的结局,能知道官场污浊,被奢靡岁月浸得软了骨头的文人,根本抵不住马背上的勇将。但他却没有看清,也许不是看不清,只是不愿看清。他不愿看到卖花女那样的人群在战火的肆虐下扭曲碎裂,而宁愿他们终日这样欢乐却无知地度日。他心心念念,直到郁郁而终,仍记得嘱咐:“家祭无忘告乃翁。”
站在如今的河口,我们已知道那有些傻气的执着终究没能挡住铁血马蹄。后来的九州真的一统了,却是在异族的统治下。即使那缕青魂在执念下年年徘徊不去,也永远看不到王师北定中原之日了。现在的很多人怀疑他,他却从未问过自己,这样的一生是否真正值得。
即使在彷徨抑郁时,客栈二楼那斜行的草书,也不过是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