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宦海浮沉二十载
今悟昨非 园花减辉不惑年
嘉靖二十年。这一年,李元阳44岁,这正是人生年富力强精力旺盛的黄金时期。然而,心灰意冷的李元阳却又一次强烈地萌生了归隐家园的念头。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将晋朝陶令公的《归去来兮赋》捧在手中诵读:“归去来兮,田园荒芜胡不归!”
这时,他的父亲病逝的噩耗突然传来。在《归去来兮赋序》里,陶渊明表达心迹时这样说:“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意思是说:“我为了衣食,驱使自己去当官,心中一直怏怏不乐,深感愧对平生清高的志向。本来想过了今年,到时就收拾行装辞官归里。这时,正传来妹妹病逝于武昌,我就马上前往奔丧,自动提前辞职。”此情此景,两个人的心境何其相似乃尔!
李元阳带着满腹愁绪,怅然返回千里之外的家园。
正当壮年,然而李元阳年轻时的理想抱负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碾成碎片。他感觉很累很累,宦海中的浮沉确实不是滋味。他犹如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一周之后,最终又落回那棵起飞时的枯树上。他写了一首《归里》,抒发了他郁积多年的心情:
故庐依井巷,廿载方来归。
窗竹留清影,园花减昔辉。
顾兹时物变,何怪世情违。
生苦缘多欲,吾今悟昨非。
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十年前回乡修筑的默游园,如今派上了用场。园中竹树花卉蓊郁繁茂,芳香艳丽十倍于初。父亲的丧事办得颇为体面,他自嘲地感到“心满意足更无他愿”。
他试***彻底调整一下心境,重新为人生定位。他精心布置居室,将家传的和在福建时校勘刻印的《十三经注流》、《通典》等三千多卷古籍陈列于书架,还有在江南购得的曹御史古琴一张、文侍诏所赠宋贡砚一只、丽江木土司所送石鼎石磬西洋鹤等文具也摆设有致。他潜心营造着告老还乡的安乐窝。
在书斋里,他很惬意。他写道:“吾乡四时气候,暑止于温,寒止于凉,裘葛之用不甚役心。”他还说:“先人遗田百亩,足以自赡;近营山谷一区,可樵可钓,足以自娱。”
不过,理想与现实之间反差毕竟太大,李元阳从理想的顶峰一下子跌落到了现实的低谷,这个落差太大了。表面的心安理得遮掩不了他内心深处的失落感。他脱离了肮脏的官场,省却了尔虞我诈的倾轧;没有宦海的羁绊,无官一身轻。但他的内心还是很苦楚,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
阳自筮仕以来,在词垣(翰林院)郎署,无所建明。再为县令,一为郡守,颇称兹惠。独为御史时,自信太过,以为荀有利于生民,裨于国体,死生毁誉,升沉荣忧,非所计也。卒之,以劾宫寮得罪于辅相,诋许氏得罪于冢宰,又为郡守不能道旁跪拜,又本无文,滥为学士所齿。侧目之下,众崇所加。犹得苟全躯命,以友鹿豕,此阳之大幸也!
这是自责、自省,还是庆幸呢?李元阳内心煎熬的因素实在太多。
民生多艰 退隐怎能得心安
巢由伊皋 二者岂能相兼容
失意也是一种煎熬,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人们就只好以避世来解脱。对此,作家林语堂在上世纪30年代曾幽默地说:“中国人消极避世的习惯有如英国人出门带雨伞,因为***治气候对那些试***单独做点冒险事业的人来说,总是不大正常。换句话说,消极避世在中国有明显的‘活命价值’。”归里后,李元阳的诗文中消极避世的内容不是太多,然而二律背反难以自拔的矛盾情绪不时还是困扰着他。
李元阳属于中国的士阶层,也就是西方人所谓知识分子阶层。西方人常称知识分子为“社会的良心”,认为他们是人类的基本价值的维护者。也就是说,他们承担着特殊的文化使命,以“社会良心”为己任。按华裔学者余英时的分析:“知识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及世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必须超越于个人的私利之上。”然而,在法律极不健全的社会里,这种关怀肯定是相当危险的。麻烦的是,这种“社会良心”一但“上瘾”从而成为思维定势之后,改起来也很难。
在宦海中,令人肺胀的事情太多;回到家乡,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减少。李元阳曾经在一首题为《书轩言怀》的诗里抒发了这种情绪。有一天早晨,他独自坐在书斋里读书,忽然门外传来了声声凄凉的哭泣。他无法安静下来,开门一看,是三位乡下来的妇女在嚎啕痛哭。原来,她们是婆媳三人。这家人以砍柴织箕为生,却因交不起官税,父子三人被缚去县衙惨遭酷刑,父亲死于非命,两个儿子被打得遍体鳞伤。到了这个地步,官府还是不放过她们妇道人家,频频上门追索罚款。三婆媳听说李元阳是一位仁慈的官员,特跑来喊冤。诗人最后写道:“言毕气欲尽,使我心肝摧!”
他还愤懑地写下了《久雨口号》、《苦雨叹》等很多诗篇,感叹那把曾经使魑魅愁的龙剑,永远不能遇到张茂先。“哀莫大于心死”,空怀骄阳的龙啊,愧对前贤!
最使李元阳难过的是孤寂。尽管远近的乡亲父老经常慕名来默游园作客,或求教,或讨文,或聊天,但李元阳仍然感到莫名的孤寂。他写道:“平生私愿足,惟有叹离群。”他不时想起在京师年轻时的朝气和锐气:“忆昔石渠(翰林院)诸学士,滚滚胸中抱百川。”他自比老马:“马齿年三十,天寒露骨盘。虽多莝秣会,未达驰驱勤。不肯枥边卧,犹嘶冀北郡。可怜千里志,目送暮山云。”
李元阳经常地陷入苦闷。“灰心不待老,世味久已泊”,“屈指五十年,何殊石火灼”。他或是“酿酒慰离群”,借酒浇愁;或是“静中会意将谁告,溪畔逢人只浩歌”。他甚至想:“逍遥天壤间,奚必学庄周。”
这种情绪颇似闻一多先生对唐代诗人孟浩然的评论:“我们似乎为奖励人性中的矛盾,以保证生活的丰富,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系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我们知道,巢由是巢父和许由的并称。相传他们都为尧帝时的隐士,尧想让位他们俩人,但他们都不接受,因此历来用巢由指隐居不仕的贤人。而伊皋则是伊尹和皋陶的并称,伊尹为商朝初年著名的丞相,皋陶是尧舜时最公正的司法官。巢伊是古代隐士和出仕者的代表,也就是身居江湖与魏阙的两种人。中国古代具有社会责任感的文人,在个人权利缺乏保障的情况下,总是处于隐与仕难以选择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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