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阳县城西北约30公里处,有个村子叫西燕川,村西有座海拔400余米的大山,传说山中有坟,当地人称它为“坟山”。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文物工作者曾两次进山勘查,确认山间小盆地处有一座古墓。
早在800年前的金代,盗墓者就曾挖洞进入了墓穴后室。因下葬后在前后两室之间用石块进行了封堵,当时的盗贼并不知道还有前室和东西耳室,所以仅盗走了后室的随葬品。
1994年6月中旬,该墓再一次遭劫。陕西一批犯罪分子采用挖竖井和爆破结合的方法,开掘了一个直径约1米的盗洞,进入了这座千年古墓。
考古工作者便是通过这个盗洞进入墓室,发现盗贼们不仅洗劫了前室及东西耳室的随葬品,还毁坏了前室北壁的山水画,盗走了前室的10件汉白玉彩绘浮雕。后室的散乐、侍奉彩绘浮雕也已从墙壁上撬出,没来得及运走。盗墓者还试***盗揭壁画,有几幅侍女壁画四周就有手铲或刀具留下的深深切割痕。或许是白灰和石墙粘接得异常牢固,壁画不易揭取,疯狂的盗墓贼竟将壁画人物进行了毁灭性的破坏。前室东西两壁耳室北侧的侍女壁画几乎仅剩下头部。
由于该墓所处位置非常偏僻,保护起来十分不易。经报请国家文物局批准,从1995年7月中旬开始到11月底,河北省文物研究所、保定文物管理处等单位对其进行了抢救性发掘。本人有幸主持了壁画的临摹工作,在墓中度过了近一个月的时光。
历经两次被盗,随葬品已寥寥无几,所幸的是该墓出土了墓志、近100平方米的壁画和汉白玉彩绘浮雕。
根据墓志我们知道,墓主人是唐末、五代时期的义武***节度使王处直。王处直在《旧唐书》、《旧五代史》有传,当时是河北境内重要的藩镇势力之一。
墓中的壁画和彩绘浮雕的大致分布是这样的:在甬道两侧各嵌有一个浮雕彩绘的武士(即分别从美国拍卖会上追回的和美国大收藏家安思远先生捐献的两块浮雕)。前室顶部绘星象***,星象***下绘仙鹤,十二生肖汉白玉彩绘浮雕点缀其间。北壁的正中是一幅水墨山水屏风画,其两侧及东西壁各绘有五扇折曲屏风。屏风画有花与鸟、花与湖石的组合,它们相间排列。其中在东西壁的两个耳室北侧,各绘了一对侍女。在南壁墓门的两侧各绘一对侍卫,侍卫身后各嵌一块彩绘浮雕(已被盗,不知其内容和下落)。
在两个耳室的东西壁上,分别绘有山水、花鸟屏风画以及帽架、展脚幞头、长形盒、瓷枕和细颈瓶等。其他几壁主要绘了6个站立在屏风前的人物。西耳室人物背后的屏风为素面,东耳室人物后的屏风上绘有竹叶。
后室为墓主下葬的地方,砌有棺床,棺床上发现了墓主及其夫人的尸骨,墓室顶部涂了一层赭色。东西及北壁绘三开折扇花鸟画屏风,东西壁屏风的南端嵌有彩绘的侍奉和散乐浮雕,浮雕的上方以及南壁东、西侧绘有朱砂色幔帐,上饰白色***案。
该墓壁画中,花鸟画所占比重最大,其次是人物和山水。绘画多采用屏风形式,可能与当时流行屏风画有关。在传世卷轴画中,五代王齐翰《勘书***卷》、周文矩《重屏会棋***卷》中都有屏风画的描绘。
经过科学测量研究,得知当时具体的绘制步骤和方法。花鸟的画法:先用硬棍之类的东西起稿,把鸟、枝干、花朵的位置粗略地勾圈一下,然后用淡墨勾勒鸟和花朵。接着用朱砂色点染花心,用赭色或稍加些绿色画枝干,叶子用绿色直接来画,几乎不加勾勒。
人物的画法有两种。一种是以线为主,先勾勒后施色,壁画上看不到起稿的痕迹。如耳室中几个人物,勾勒时运笔干净利落,起落之间娴熟而充满自信。从画面的效果来看,东耳室南壁持拂尘丫环的黄袍,着色似有晕染效果;东耳室北壁和西耳室南壁妇人的长裙,则是用平涂的方法。这几个妇人的红色短襦和长裙的着色,则是在凹下去的部分施色而将凸起的部位留白,有光感。其落笔果断,用色厚重,着色时也并不完全依赖衣纹线,表现了丝绸光滑柔润的质感和立体感。
另一种是先起稿,之后稍加勾勒或者不加勾勒,便直接用色去画,起稿的划痕十分明显。如前室南壁的两对侍卫。在起稿的时候,只抓人物的大轮廓,人物形象极少勾勒,尤其是墓门东侧人物,手和面部还留有起稿的划痕。这两个人物的面部有晕染效果,嘴唇也点了红色,从他们的脸上似乎看不到一丝阳刚之气,好似男装的女侍。女扮男装在唐代很流行,在王处直墓的散乐浮雕中也有。只是这两个人物刻画得如此随意,透露了画师对其很不屑,极有可能表现的是宦官形象。
两个耳室中的壁画值得注意。东西室共有6个人物,其中3个分别是叉手站立的童子、持拂尘和抄手的丫环。另外3个则都是上穿短襦、肩上披帛、下着长裙、手里分别捧碗、瓶、盒的妇人,她们体态高贵优雅、丰腴肥满、衣着华丽。其中东耳室北壁的妇人,身材高挑、刻画很精致,活现了宫廷贵妇那种悠闲的神态,是这三个妇人中最年轻、最出众的一位。据墓志所载,王处直是和他的楚国夫人、博陵郡夫人、豳国夫人葬在一起的,那么壁画中这三个妇人极有可能是王处直夫人的形象,最年轻的这位或许是他最宠爱的那个吧。
最引人注目的是壁画中的两幅水墨山水屏风画。一幅绘于东耳室东壁,宽1.6米,高近0.5米,画幅横长,画面为两山夹峙,有山远水阔的视觉效果。另一幅绘于前室北壁,宽2.22米,高1.8米,是墓中最后完成的一幅作品。它是在葬完主人后,把前后室的通道用石块砌起来,然后抹上白灰匆匆绘制的。由于绘制时墙壁未干,还能看出毛笔在运笔时和白灰掺在一起画出来的那种效果。
仔细观察,这幅山水画的绘画步骤大致如此:用墨线勾出山石的轮廓,再用长短线表现结构起伏,极似披麻皴。近景的山石和水岸坡脚用笔顿挫转折,笔法松动娴熟,表现得很具体。松树的树干用双勾,其他树干直接用干笔写出,并且由近到远,枝叶用笔也渐远渐疏。远山的小树用竖笔小点,有渐高渐远的空间效果。整个画面似一气呵成,从画面中能感受到画师创作时的激情。
这两幅山水画没有设色,完全用墨笔完成,因此,传世的五代画家荆浩、董源山水画中的一些笔法特征,在这两幅画中已能看到。
在东西耳室用白描的手法绘制有不少器具。画师用笔沉稳,器皿纹饰的线条多抑扬顿挫,表现了极强的金银器的质感,在江苏丹徒丁卯桥唐代银器窑藏器物中,凤纹大盒和壁画上大盒造型很相近。西安出土的鎏金小银盒和壁画中的小盒也有些相似,足见画师在用线表现物体质感和造型方面的功力。
王处直墓出土的汉白玉彩绘浮雕非常珍贵。它采用了先雕后绘的制作方法。如后室的散乐、侍奉浮雕,雕刻时只求大的效果,一些细部并不通过雕刻去表现,而是在雕刻之后,用白色整体涂刷一遍,然后施色。人物的眉毛、眼睛、指甲盖,裙上的小花纹以及器皿上的纹饰等细部则用毛笔勾勒。雕刻中的不足和失误,用墨色来修补。如侍奉浮雕中,从前向后第三、六、九个侍女的发髻,不是在雕刻时失误刻掉了,就是当时的设计不完美,完工后又进行了补绘。另外,浮雕中一些局部还采用了线雕的手法,如散乐浮雕中弹箜篌人物的左臂和手等。浮雕的色彩现在看上去是暖色调的,主要有朱砂、褐、赭等,几乎没有一点冷色。但在它刚出土时,我在墓室中曾仔细观察过,石青、石绿色在浮雕衣纹的凹槽中还有一些残留。另外,在人物的面部、手以及器皿、乐器上,还涂过一层薄薄的赭色。
1997年在中国历史博物馆举办的《全国考古新发现精品展》和2000年在世纪坛举办的《世纪国宝展》中,就有王处直墓散乐或侍奉浮雕的身影,它们还曾作为我国文物精品赴意大利等国家展出。
2000年,王处直墓中盗走的武士像非法走私出境,出现在嘉士得将在纽约举办的中国文物拍卖会上,被我国***府阻止拍卖活动,并无偿返还我国。接着,又有美国大收藏家安思远先生,发现自己用重金购买的一件浮雕石像与这件浮雕在尺寸和艺术风格方面相当一致,认定为同一墓葬被盗物品,于是将其珍藏的武士像无偿捐献给中国,珍藏在了国家博物馆里。
我们能看到如此精湛的艺术品,不能不提到一个重要的人物,那就是王处直的义子王都。
王都,原名刘云郎,陉邑(今河北无极县)人,从小失去父母,被一个擅长巫术的人带走,转送给掌握******大权的义武***节度使王处直做养子。他聪明勇敢、武艺高强,深受养父喜爱。虽然王处直的三位夫人也生了儿子,但王处直还是把***权的一半给了养子王都。
公元921年,成德节度使王被义子张文礼杀害,王处直没有响应李存勖对张文礼的讨伐而被猜忌。于是,他背叛李存勖,秘密联络了耶律阿保机,并让避居北方的亲生儿子到他那里搬请援***,许诺将把自己全部权力传交给亲生儿子。
消息被泄露,王都趁援兵未到,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他和养父身边的高级幕僚策划了夺权计划,趁养父外出之际发动兵变,接替了全部******大权。为了斩草除根,还杀死了王处直的心腹将领和他所有的儿孙,并把养父和三位养母软禁在西侧的宅院内。
两年后,王都去看望养父,悲愤至极的王处直挥拳打了这个一手养大的狼崽,并质问道:“逆贼,我何负于汝!”因为手边没有兵器,他差点咬了王都的鼻子。事后不久,王处直忧愤而死。或许是为了救赎自己愧对养父而不安宁的灵魂吧,王都极其隆重地为他办理了丧事,修建了这座格外讲究的墓室。
王都是后唐时期著名的收藏家,正是由于他高超的鉴赏能力,才为我们留下了这座体现五代时期绘画和雕刻艺术最高成就的地下古代艺术殿堂。
我们无法知道这些壁画和彩绘浮雕的绘制者是谁,但在西耳室北壁,侍女左上方的黑色边框上,我发现了画师的几个手指印,印痕清晰。我猜想:或许是画师蹲在那里画得太久了,当他站起来时本能地用手扶了一下墙壁,无意中留下来的吧。
画师的这份呕心沥血穿越了千余年时空,深深触动着我,这是古人对我们后人的一种托付。无论我们遇到多少困难,也应竭尽全力把这份文化瑰宝保护好并使之继续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