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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小学五年级某一天作文课的题目：“我的志愿”。
这个题目对我来说很容易，因为我妈让我背的那本《小学生作文范本》里面，就有好几篇“我的志愿”范文，有老师、医生、科学家可供选择。我稍微想了一下，就决定写我的志愿是当老师，还特别写了一句，说我从小就崇拜老师。
教作文的老刘最喜欢听好话，我猜写那一句，大概可以加十分。
写到一半的时候，邻座的王小兰问我写什么，我就说我写当老师。她挤眉弄眼地说：“你在拍老刘马屁吗？老实说！”
我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我长大以后要干么，我只知道我不想结婚，也不想生小孩。我想当职业妇女。女老师应该也算是职业妇女吧！那我也不算不老实了。我对王小兰说：“我觉得当老师也不错。不然你写什么？”
王小兰没答腔，因为老刘正往我们这边看过来。我们俩都赶紧闭嘴，低下头继续努力写作文。
我的志愿真的就是当一个职业妇女，因为我觉得女生结婚、生小孩、变成家庭主妇，一定是件很痛苦的事。我妈就是家庭主妇，而且她大概是我所认识最痛苦的大人了。我怎么知道她痛苦？因为她总是在生气，生起气来就要打我。
小时候我以为，一天到晚挨打的自己一定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但是上小学以后，听教社会的高老师说，经常生气的人是最痛苦的，我才知道我妈才是全世界最痛苦的人──就算不是最痛苦的，至少也是第二或第三痛苦的。既然当家庭主妇那么痛苦，我还是不要当的好。
说到这里，你一定以为我在夸大其词。但是我告诉你，我妈真的从早到晚都在生气，一点都不夸大。从我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妈每天早上六点钟叫我起床，监督我刷牙洗脸、穿好制服，然后把我按到餐桌前面，跟我爸一起吃早餐。
我有时起不来，有时刷牙刷到一半，不小心闭上眼睛，有时睡眼惺忪扣错了扣子，她都会气得在我的大腿上拧出一块青紫。早餐时，我爸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但我被规定要喝一大杯牛奶。我不喜欢牛奶，也得捏着鼻子“咕噜咕噜”灌下去。如果喝得慢了，我妈就会用力拍打我的后脑勺，我就知道她又生气了。
早餐后，我妈包好我和我爸的便当，送我们出门，看着我坐我爸的车去上学。放学时，我坐校车回家，我妈总是等在巷口，看着我下车，牵着我的手走回家。三年级的某一天，我跟她说想自己走，结果她生气地拽着我的手，连拖带拉进了家门，先打我两个嘴巴，说：“不让我牵着，你一定会被车撞死。”我妈打人很痛，我捂着嘴，觉得比起被车撞死，我还比较有可能被她打死。
平常回到家，我妈总是先检查我的功课，然后是我的书包，最后是我的便当。分数不好的作业、没考满分的卷子、咬过的笔杆、不该有的课外书、没吃完的一口饭，都会让她生气地抄起藤条，打我一顿。当然我也不是笨蛋，回家前，我自己都会先把书包小心检查过。但不管我再怎么小心，她总会发现一些令她生气的东西，所以我几乎每天都要挨打。
打完之后，她会把我按到书桌前做功课，她自己则频繁地在厨房和书桌之间来回，一边做晚餐，一边监督我。
快到晚餐的时候，我妈算好时间叫我去洗澡，并且把一套家居服连同内衣裤，叠好放在我床上，让我洗完澡以后换上。
如果我说：“妈妈，今天我不想穿这米老鼠的裤子，让我穿那凯蒂猫的连衣裙好吗？”她就会说：“你为什么这样不听话，总要惹我生气？”我只好乖乖穿上那套米老鼠的衣裤，到饭厅吃饭。
晚餐桌上经常就只有我跟我妈两人，因为我爸工作很忙，大部分时候都不在家吃饭。事实上，就算是周末，我也难得看到他。
我妈做菜很清淡，一点都不好吃。更讨厌的是，我不能自己夹菜吃，因为我妈总是把我应该吃的分量计算好，放在一个我专用的盘子里，五道菜围着一球饭摆得整整齐齐，边上放着一碗汤。我不能少吃一口青椒，也不能多吃一口鸡肉。
如果当晚不巧有两道以上我不爱吃的菜，我吃饭的速度就会变得很慢。我妈总固执地坐在餐桌边上，威胁我：“快点吃，不然我要生气了！”这样盯着我把盘里的食物吃完。
吃完以后，我妈去洗碗，这时我如果还没写完当天的功课，就得抓紧这点时间，铆足劲拚命写了。她洗完碗就要来检查我的功课，到时候如果没写完，她就会非常生气，气得不得不打我一顿。而天知道，刚吃饱了肚子挨打是最难受的。
不过就算我把功课写完了，也难逃挨打的命运。因为我妈总是会发现一两道计算错误的数学题，或是一两个错字，甚至是一两个写得不够漂亮的字。打我一顿以后，她才监督着我把功课订正完毕，再监督着我刷牙洗脸、整理书包、上床睡觉。
上床的时候，我的屁股、大腿经常还是红红肿肿的，只能趴着睡。说到这里，你一定以为我是个专惹大人生气的坏孩子，所以我得替自己辩驳几句。我真的已经很努力做个好孩子了，我认真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名，而且乖巧听话。老师们都喜欢我，学期结束时，都在我成绩单上的评语栏写“品学兼优”；开家长会时，都在我妈面前说好话，但我妈并没有因此而少生气。
我猜我妈大概讨厌我，但也不是很确定，因为我不敢直接问她；我也不敢问我爸，因为我很少见到他，跟他不熟。其实我很想知道，我妈到底要怎样才会高兴。天知道我最想讨好的人不是学校老师，而是我妈。但不论我怎么努力，她还是动不动就生气，动不动就打我。
她总是说：“打你都是为你好，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问题是，大部分时候，我都只记得她打人时可怕的样子，根本不记得我做了些什么，让她气成那样。既然都不记得了，等长大又怎能知道什么？
不过我记得这么一件事：小时候我妈常常炒米粉，但是她炒的米粉不好吃，总是放了太多虾米。那腥味把花菇的香味和高丽菜的甜味都盖没了。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炒米粉可以不要放那么多虾米吗？”
她生气地说：“炒米粉就是一定要放虾米。赶快吃，别废话，不然我揍你！”我就不敢吱声了。
可是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去了乡下的外婆家，舅妈也炒米粉，是用南瓜炒的，没有放虾米，很好吃。我吃了两碗，高兴地对我妈说：“你看舅妈炒的米粉没有放虾米，很好吃。炒米粉不必放虾米，下次我们也这样做吧！”
没想到她脸一沉，就说该回家了。一路上她脸都很臭，一进家门她来不及去拿藤条，随手抓起门边的网球拍就向我打来。网球拍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痛极了，我哭叫：“妈妈为什么打我？”
她则喊：“不许哭，再哭我再打！这都是为你好，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是我二年级时候的事。升上四年级以后，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原来我妈打我，是因为我让大家知道她做的米粉没有舅妈做的好吃，害她丢脸。可是她也不能怎么样，只好打我出气，才不是为我好。
我猜考试考不到第一名挨打，也是一样的道理。因为我没拿第一，害她不能去菜市场跟邻居的妈妈们显摆，可是她也不能怎么样，只好打我出气。
2
王小兰洗完澡，就从衣柜里拿出她想穿的衣服来穿。就算她晚上穿着吃喜酒的蓬蓬裙睡觉，她妈也不会生气。
王小兰从来不挨打。她从学校拿了需要给家长签名的卷子回家，她妈连看都不看就签名了。
我太羡慕王小兰了。我羡慕她爱吃什么就吃什么、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做功课就做功课、想出去玩就出去玩。而且她妈从来不生气，即使王小兰闯祸了，就像我们在她家玩皮球打破花瓶的那一次，她妈从电脑后面抬起头来，也只说了句：“不要闹啊，出去外面玩儿不好吗？”
我问王小兰：“你妈都不检查你的功课、不打你的吗？”
王小兰说：“我妈整天忙着上班，哪有那么多工夫管我！”
你看，王小兰真是太幸运了，有个职业妇女妈妈，又开明、又民主。难怪王小兰不知道，有时候小孩子想过好日子，还是得讨好大人的。
所以我笑嘻嘻地问她：“那你这次作文拿几分？”
“六十分。”
“怎么会？你写什么？”
王小兰没答腔，因为我们正经过便利商店。王小兰买了两支冰棒，我们一人一支舔着吃，一下子就忘了作文课的事。
3
那都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们都已经长大，而且王小兰就要结婚了。她当新娘，我当然是伴娘。王小兰说，她特地把婚期订在七月，我放暑假，刚好可以回国陪她挑礼服、试发妆。冲着她这句话，我就是拚命打工，也要凑机票钱飞回来。
晚上我俩在她房里打地铺，头靠头、肩并肩躺着。儿时闺蜜难得见面，真是谈不厌地谈、说不完地说。虽然试了一整天礼服以后，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可谁也舍不得睡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你真的不跟家里联络一下？”王小兰再一次问。
“不要。”我再一次说。自从我下飞机，这个问答已经重复好几次了。
“随便你，可是你家就在附近，过两天走在路上被你爸妈看见，不是很奇怪？”
“我都不担心了，你担心什么？”
“我爸、妈还发了帖子，请你家人来吃喜酒呢。”
“哼，那是因为你爸、妈不知道我家的情况。”
升上初中以后，我还是常常挨我妈打。最后我放弃了讨好她，高中以后我几乎不跟她说话了。说到这里，你一定觉得我不孝，但我告诉你，我是真的没办法，跟她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一不小心又会惹她生气，何苦来哉？
高二的某一天，我有点着凉，放学以后就在床上躺着。我妈说要带我去看医生，我说没事，躺一下就好。我妈站在房门口高声喊着：“起来，跟我去看医生！要不我揍你──”
我无名火起，回嘴：“揍我、揍我、揍我，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吗？我生病了，你不让我躺一躺，就会在那里乱叫，你神经病吗？”
其实我常常想起她，她的形象如鬼魂，始终盘踞在我脑海中。
回想起来，她也算够努力了，明明不擅长做菜，却餐餐都做五道菜。她小时候的志愿一定不是当家庭主妇吧？
她在我眼中，一直就是一个易怒而可怕的母亲。可是在嫁作人妇、成为母亲之前，她是什么样子？
“喂，你睡着了吗？我在问你呢，有没有男朋友啊？”王小兰的声音。
“没有，我不想太早交男朋友。”
“干吗，怕被绑住？”
“对！”我简洁地回答。
其实，我是怕我自己变得像我妈。“当家庭主妇到底有什么好的？”
“我一直觉得，如果我妈是家庭主妇，我的童年会过得比较快乐。”王小兰的声音变小了，听上去瞌睡兮兮的。
4
致词结束后，场内灯光暗下来，开始播放什么新人恋爱史的影片。我被自己那点不知该难过还是该高兴的小情绪烦扰着，差点忘记要跟王小兰回新娘休息室帮她换装。
正要站起来，她却走到我身边，按住我的肩膀说：“我看换衣服的事交给新娘秘书就好了。你妈跟你爸在第五桌，你趁现在去跟他们聊聊吧。”
“什么？我跟他们才没有什么好聊的。我从小就很少见到我爸，至于我妈，你也知道的……”
“好啦，随便你！”王小兰撩起她的白纱大蓬裙，跟新娘秘书走了。
我不知所措地僵在椅子上。坐在我旁边的是伴郎，他殷勤地举起筷子，夹了些菜盘里的烤鸭到我面前，搭话道：“听说曾小姐是留美的高材生？”
“也不是什么高材生……”我忽然不自在起来：“你慢慢坐，我去转转。”说着，我拿起酒杯，起身离座。
接着我就发现，自己走到我妈那一桌了。就在我面前，一个妇人背对我坐着，拿着筷子，但没有在吃东西，而是在看正播放的影片。
这就是我妈了。就着那萤幕发出的微弱光线，我看见她头发大概已经白了一半。我离家的时候她有白发吗？我不记得了。
我站起来。
我爸拉过椅子坐下，举起筷子，夹了小鲍鱼吃着：“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你也太不懂事了。好在是回来了。回来了好，赶快找个对象嫁了，生几个小孩，像小兰这样，这才是女人家的本分。”
我不太习惯地看着他。我不记得我爸有一口气对我说这么多话过。
他又举起筷子，吃了些干煸四季豆，继续说：“我一直就反对你妈出去工作。你看，还好我坚持，要你妈待在家里，才把你教养得这么好。要不然的话，就凭你那个脾气，我看啊……”
听到这些屁话，我一时无名火起。
“老头子胡说些什么？现在什么时代了，女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要你多嘴！”
我愣住了，的确这就是我想说的话。问题是，我还没开口呢！
我转身，看到我妈正盯住我爸。记忆中，我妈事事都听我爸的，几时这样大呼小叫来着？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妈，我爸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老婆。
我妈转过脸去，拿起餐巾捂着鼻子。她的眼睛湿了，有水顺着她的脸颊溜下来。场内灯光昏暗，可我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妈在哭。
我妈竟然在哭。她哭什么？
我弯下身，“妈，你哭什么？”
“我没哭。妞妞，妈跟你说，很多事，勉强不来。你怎么样快乐，就怎么样去做。我希望你快乐，不希望你跟我一样。”
我忽然有点明白了，关于她老爱说的那句“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刹那间，我感到一阵心疼。
灯光亮起，王小兰的新郎牵着换了一身紫色晚礼服的她，再一次走进婚礼会场。晶亮缤纷的纸片落在新人身上，宾客纷纷起身鼓掌。喧闹中，我紧紧抱住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