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过了,小寒接大寒,转眼之间,
年也快到了,芥菜进入了盛产期,
家里的餐桌出现了芥菜鸡,苗栗县公馆乡的千人踩福菜的福菜文化节也登场了。
芥菜,以自小熟悉的闽南话称之就是“kòa-chhài”,刈菜之意,它是每年除夕团圆饭桌上必有的“长年菜”。长年菜,到底是什么样的菜?小时候,面对满桌丰盛的年菜,从来不想去理解被摆在一旁的它,只知它是一道过年期间,会一直被加热,然后一再上桌的菜,祖父、祖母吃它,爸爸、妈妈也吃它,而且从绿到黄,一餐又一餐,大人们竟越吃越有味。
好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长年菜是刈菜煮成,而刈菜就是芥菜,刈菜鸡、干贝芥菜等菜色也纷纷跃上我的脑海,不过有好长一段时间,我还是无法将餐桌上的芥菜鸡与过年时的长年菜连结在一起;而没想到现在它又化身为苗栗客家庄的福菜。
以往,台湾北部每年第二期稻做收成后,农家会在空下来的农地撒上芥菜籽,历经大约六十天的照顾,年关将近之际,便叶叶相连成一片可收割的芥菜田,面对大量收成的芥菜,总是物尽其用,擅长以日晒以及盐腌等方法保存食物的客家族群,除了新鲜食用外,便开始以它“晒咸淡”,首先不抹盐就直接晒之的“晒淡干”,接着登场的就是“卤咸菜”和“晒咸菜”。
芥菜割下后,通常就地整理,去掉老叶,于阳光下曝晒半天到一天,待芥菜叶的植物纤维软化后,便开始盐渍搓,即一层芥菜一层盐巴的入桶,也就是所谓的“卤盐菜”。最后大石压阵,七天左右,桶中的芥菜由鲜绿转成了黄色,咸菜便诞生了,但对客家人来说,只让芥菜变成咸菜是不够的,于是晒咸菜的日子便来到了。这时一早要将咸菜从桶中拿出,曝晒于太阳下,日落时再层层放回桶中,最后仍以大石镇住。如此日复一日,拿进拿出,直到咸菜成为咸菜干,也就是梅干菜为止。
似乎梅干菜还不是客家人心中最终想要的芥菜味道,于是有的咸菜只晒到七八分干,还未至全干的时候,就一叶一叶地被剥了下来,一层又一层地被塞入已清洗晒干的小瓶子里,直到瓶子被塞得毫无空隙之后,才将瓶子密封起来,并将之倒立,以防止空气进入导致发酵中的咸菜发霉。这个倒置的动作客语称为“覆”,覆发音近似卜、朴、福,因此覆菜又有卜菜、朴菜、福菜等称呼。
三四个星期又或者几个月过去了,倒覆的瓶子慢慢地溢出了香气,熟成的味道越来越浓,咸菜终于变成可放置长达一二年的覆菜。覆菜年复一年地做着、挤着、积着,味道越来越深沉有力,一道又一道美味的菜肴,覆菜肉片汤、覆菜鸭肉汤也逐一地上桌了。吃着吃着覆菜真的成了一道幸福的菜,时至今日,苗栗一带的客家人便以福菜称覆菜。
从没有想到,年年上桌,我很少为它举箸的长年菜会有这般的滋味变化。小时候,忽略年夜饭上的长年菜,只因以为它只有一个苦味可言,其实那时母亲用煮过当牲礼的鸡鸭猪等肉品的汤煮芥菜,带着苦味的芥菜吸收了肉汤里的油脂,早已转成一种苦中带甘的味道,就像现在餐桌的芥菜鸡,温醇的鸡汤因着那一淡淡的苦,变得更加地深沉有味,但年幼的我却尝不出那样的味道。
“当除夕接近的时候,各个家庭必会买入大量的芥菜,要把这些芥菜用煮过了牲礼(祭拜品)所用的猪肉、鸡、鸭等汤,长时间用文火慢慢煮,便是春节用的长年菜,它的味道与我们平常做的煮芥菜不大相同,较为特别。”七十多年前,一篇发表在《民俗台湾》的文章,曾如此记载长年菜,作者王瑞成笔下较为特别的长年菜乃因那锅高汤之故。是的,在以前那个并不富裕的年代,尽管冬日遇上芥菜盛产的日子,但没有大过年的那些煮鸡鸭猪肉的汤汁可化去芥菜的苦味,解去芥菜的涩味,也就吃不出长年菜才有的特别味。
翻开清朝以来的台湾志书,所谓“长年菜”来自“来年菜”,即过年前,除夕前几天准备的生菜,放到新的一年来临,发酸后仍好入口者,芥菜显然是各种生菜中发酸后口味最佳者而成为来年菜的首选。“有包心、缺叶二种。十月种,十二月盛。居民用盐渍,以供日用;故俗呼为年菜。”《苗栗县志》,记载的“大菜”,似乎就是芥菜。芥菜跨年,苦味即成美味,一碗过了年仍可吃的“来年菜”,穿透历史变成用油汤滋润过的“长年菜”,呼应客家人将芥菜制成的各式的腌渍菜。“长年菜”的命名或许来自于芥菜可以一整年供人们食用之意吧,一整年食物不匮乏,自然可以长命百岁。
今天用油汤滋润过的芥菜在台湾冬日的餐桌普遍了,芥菜鸡甚至芥菜干贝鸡更成了冬季餐厅里少不了的风味菜。而昔日客家人为了“省俭”而将芥菜腌制出的各种不同口味的咸菜、咸菜干与福菜,也成了代表族群特色的菜色,于是有了福菜文化节的诞生。小孩站上撒了盐的芥菜上,慢慢地踩,让盐分充分卤进芥菜,卤成咸菜,过去台湾客庄冬天令人难忘的风景,如今重现在福菜节千人踩福菜的趣味场景里。
过年就到了,今年的年夜饭我一定要好好品尝长年菜,谁知念头一转,脑中浮现的是一盘带根的菠菜。这是我家大年初一早上一定要吃一道菜,取菠菜长长的根,一口吃下,也是有长寿的象征,而这竟是台湾南部人家除夕夜吃的长年菜。虽不知南部人为何以它为长年菜,但小小的台湾,一个除夕夜南北就有不同的长年菜,还真难得,而我从小居住的中部竟采折衷的方式,除夕夜先吃芥菜煮成的长年菜,隔了一夜,过了一个年,早上再吃一根菠菜,长寿菜,南部人的长年菜。啊!我是幸福的,在代代传承的食俗里,无论贫穷或富裕,无论过节或日常,都找得到可以让人依靠的滋味。
不过,眼前,我还是先好好尝尝餐桌上这一道日常化了的长年菜―― 芥菜鸡,这种苦尽甘来的美味,可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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