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11月20日,沈从文苦追张兆和获得爱情后,结出了第一个胜利果实――儿子。这一年,沈从文三十二岁,距离他二十一岁离开湘西已经过去十一年的时间。
沈从文给这个新降生的儿子取名“龙朱”,这是他的一篇小说的标题,也是这篇小说塑造的主要人物的名字。
2011年夏天,沈龙朱坐在北京城南自己的家中接受我的采访,岁月已流逝了七十七个年头。这时候,沈从文和他的妻子已经回到湘西凤凰的泥土中,成了泥土中永远的一分子,依托着那里灵性的山,滋养着那里灵性的水。
我真诚地聆听沈从文儿子的讲述,从中聆听沈从文的足音,聆听沈从文的心跳……
沈从文的足音和心跳都属于过去,但是,慢慢听来,又仿佛属于今天,属于未来。
沈龙朱在父亲身边生活的时间很长,曾参与《沈从文全集》的编辑工作,他该是最理解父亲的人,但他对父亲有自己独特的理解――他有自己不同于父亲的人生,有自己和父亲不同的思想。他从不认为自己和家人是沈从文专家。
他说:“父亲认为他的作品是他自己生命的延续。而我和弟弟,只是他生物性的延续。”
他对父亲的举动太难以想象
沈龙朱的籍贯,应该像他的父亲一样――湖南凤凰。但是,他生命里流淌着凤凰的水,却在他乡漂泊了一生。沈从文说,北京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老家,对沈龙朱、沈虎雏兄弟而言,更是这样。
沈龙朱出生在北京府右街附近的达子营,四岁时随家人到云南,在云南生活了八年,和父亲及那里的一代文化学者一起躲空袭,“跑警报”,直到1946年才离开云南。但他认为这是他人生中非常快乐和美好的时光。这段时间,虽然条件恶劣,生活惨淡,穿得破破烂烂,但是与战火中的国土上的无数同龄孩子比,他们又是幸运的――父母艰难地庇护着他和弟弟,努力给他们一个温暖、温馨的童年。沈龙朱说:
应该说我和弟弟两个人的童年,过得非常舒服,非常愉快。
但舒服愉快的童年时光很快过去了。
1949年时,沈从文已被定性为“***派”,他已经放弃写作,离开了熟悉的文化圈。沈龙朱已经经历了父亲的两次自杀,他对父亲开始不理解。
有些东西没有办法交流。我们和父亲的交流好像都是讲***道理。我们觉得说得通,但是父亲不理解。我们简直就没有共同语言。
父亲的思路,我们不太好想象。我觉得:你凭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一个检讨就过去了,写个文章登报声明一下就完了。那么大的官都没事,你既不是,也没有杀过人放过火,绝对到不了那个程度啊!
所以,当时我们对父亲的举动太难想象了。
而沈从文在像日记一样的文字里这样说:
和孩子们谈了些话。恰如一幕新式《父与子》。两人躺在床上,和我争立场,龙龙还一面哭一面说。
很可爱,初生之犊照例气盛,对事无知而有信,国家如能合理发展,必可为一好公民,替人民做许多事!
这一年,沈龙朱才十五岁,他不能理解父亲的“落后”,力***说服父亲。因为自己有“信”,而父亲一定说“思”。这使得十五岁的沈龙朱很委屈,很着急,所以辩论,还哭着辩论。
七十七岁的沈龙朱说:
初中的时候,我“左”得很。有时候我们从学校回来,在家里,几个人是要辩论、要讨论的。但不一定都针对父亲,我们也发表对其他一些问题的看法。
关于父亲,我们对他这样说:“写篇文章在报上登出来这件事,你怎么就那么难呢?”
我们的理解很简单――拥护***,拥护社会主义,拥护,这就行了。但父亲就是不说,他告诉我们:“我不懂***治。”他老是这样说。
我们说:“***治还不好懂?拥护***,拥护,拥护新的***权,这就是***,这就已经是***了!你就站过来了,立场就转过来了,你就可以放开了干了。挺清楚嘛,你怎么就跟不上趟呢?”
现在想来,当时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
那时,弟弟沈虎雏考进了北京男四中。在课堂上,老师讲到“第三条路线的文人”,其中有这个有那个,老师最后瞟了沈虎雏一眼,说:“还有沈从文。”
沈虎雏说他告诫自己沉住气,千万别脸红!“但我目光低垂,整个脖子、脑袋连头皮在内,一个劲儿不可抑制地发热膨胀。下课了,老师明白我狼狈,关切地问:‘你父亲近来好吗?’不问还好,一问同学们都凑了过来。‘挺好!正在***大学学习。’我故作轻松,但同学们好奇地问:‘你爸是辞职的还是被北大解聘的?’这事我当时还真说不清,一时没想出词来应对,熟悉文坛的一位同学抢着说:‘是解聘的。’我觉得窝囊死了!”
沈虎雏认为,***“安排父亲学习,是爱护和关怀他,他的确应该认真学习,彻底改造思想,才能跟上形势”。而作为***的后备力量,沈虎雏觉得自己应该“耐心帮助”父亲。
仅比弟弟大两岁的沈龙朱却没有这样的压力。
我上中学根本就不考虑这些事。我的环境中没有人批沈从文。弟弟在家跟父亲的接触比较多,我已经完全融入外面的社会活动中了。我参加***,已经是***者了。社会上那些跟父亲有关系的压力,我一点儿没有。
那时,我觉得自己很进步,也非常积极。
新中国成立后,我母亲在师大附中教书。她先参加***大学,之后被分配到师大附中教书。她本来应该教英文,但那个时候不讲究英文,她就改教语文,当班主任。妈妈在师大附中威信挺高,我上高中就转到师大附中去了。
那时,我已经是好几年的团员了,就开始考虑申请入***的问题。
高中时,我就已经跟父亲接触得不算太多了,除非是周日回家。平时,他上他的班,我们上我们的学。他的文章和他的书,我高中时就没有机会读了。
他和家里划清了界限,自己却成了“”
沈龙朱上大学时,念了***工专业。本来他对美术感兴趣,还跟着黄永玉学过素描,准备考美术学院了,可为什么又转向***工呢?他并不是因为出身有问题而转向,也和父亲没有半点关系,他只是有自己的考虑。
学***工是***的号召。既然***号召去学***工,我就把志愿改了,报考了北京工业学院,现在叫北京理工大学。那时,北工、航空学院、哈尔滨工大,这三所大学号召***团员带头报考。所以,我改了志愿,到那儿去了。
那时虽然讲究出身,但沈龙朱觉得自己出身也不算很次。父亲虽有问题,但沈龙朱自认为已经做到了在思想上和父亲划清界限。他一心向最主流的方向迈进,从高中起就争取入***,到了大学,继续争取。功夫不负有心人,1955年,多少年坚持争取之后,他被中共接纳进去,成为预备***员,担任班团支部书记。
在北京理工大学学了四年半,预备***员也当了快一年,沈龙朱的人生正在上升期。此时,“反右”运动开始了。运动刚开始时沈龙朱还是领导小组成员,但没隔几天,沈龙朱就被要求停职反省,脱离了领导小组,被孤立起来。
我们学校1957年是按照百分之五的坏人来抓的,我就是那百分之五里头的。
到了暑假,***内“反右”,全系四五年级,抓了三个人集中起来批判,沈龙朱是其中之一。
1958年年初,沈龙朱被正式定成“”,被团委书记在全校大会上点名,宣布开除他的***籍、团籍和校籍!
一心向***、全心全意改造自己成为建设国家人才的沈龙朱,在被定成“”的时候,才二十四岁。因了这顶帽子,他的人生就此转折。如果说1948年他的父亲沈从文的人生发生转折有遗憾的话,那么沈龙朱的遗憾是不是更多一些?毕竟,沈从文还在自己喜欢的文学领域搞了一些创作,而沈龙朱放弃了个人爱好,全力以赴从事***工学习,还没入门就被整到了一边。二十四岁,沈龙朱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此毁掉了。
沈龙朱1958年被正式戴上“”帽子,到1959年国庆前摘掉,定性为“摘帽”,但所有的***治歧视还是照样存在。一直到1979年,“摘帽”的帽子才被彻底摘掉。这时候,沈龙朱已经四十五岁了,和他父亲从文学界转到文物界时的年龄相当。父亲在转变职业前,还干了二十多年自己喜欢的事业,而沈龙朱前,一直在普通工人的岗位上以“摘帽”的身份,接受改造。
沈从文在1949年说:“世界变了,一切失去了本来意义。”
那时,沈龙朱会相信吗?
沈从文叫沈龙朱回家,请别人来倾听沈龙朱倾诉
沈龙朱被戴上“”帽子,与沈从文作品的颜色和家里各种背景,没有丝毫关系。他没有可抱怨的,只有默默承认这个现实。
我倒霉我是我啊,是我自己啊!
但是,即使人生遭遇重创,沈龙朱在父亲面前依旧有***治上的优越感。
我最艰难的时候,也始终认为,我是***内“反右”的,不是外头“反右”,不能随便给父母他们说。总之,在父亲面前,还是有点特殊的感觉。
***治上摔了跟头,沈龙朱好像无法和父母一起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于是,他就一直在学校里待着,住在集体宿舍,不回家。
实在熬不住了,沈龙朱便用书信的方式,向父母透露了自己的遭遇:“我被这样的事缠上了。”
沈从文和张兆和获知儿子的真实信息,心里有想法,但没有明确表态。他们写信给儿子说:“你还是得回来。”
沈从文终于把因为要“进步”而与自己划清界限却又沦落成“”的儿子叫回了家。沈龙朱记得,那是星期六。到了家里,沈从文也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沈龙朱也不说。此时,二十四岁的儿子沈龙朱身上还有一点自以为不错的劲头儿,而在人生路上历练了数十年的沈从文,怎么能不理解呢?
父亲非常理解我。他不仅没有讽刺、挖苦,反而很关心我,从很深的地方关心我。
沈龙朱记得最重要的一次,也是星期六。沈从文叫儿子一定回去,同时沈从文约了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刘祖春。
刘祖春和沈家算是湖南老乡。抗战前他在北京以读书、写作谋生,抗日战争开始后到延安投身***,后来在陶铸手下的中南局做宣传部长。调到北京后,刘祖春在北京市委宣传部任部长。沈龙朱被“戴帽”时,刘祖春下放到昌平县委,挂职做县长。
刘祖春一直对沈从文非常好。沈从文知道刘祖春是什么样的人。
父亲把我弄回家,把刘祖春邀了来。叫刘祖春来是父亲给我创造机会,让我跟他吐出来。我觉得这是个***的干部,应该是能够倾心说话的,而且刘祖春又是那么多年前就跟我父亲有交往的。于是,我就真的把什么东西都抖了出来,人也一下子轻松了。
沈从文为自负又自责的儿子,找到了一个倾吐对象。谈话中,刘祖春耐心倾听,然后对***内过去进行的斗争作了一些介绍,把历史上发生过的一些情况说给沈龙朱。
当时我一下子就放下很多东西。现在也说不清楚到底放下些什么东西,有什么必要那样。但确实是帮助很大。
沈龙朱从这个事情上,懂得了父亲对自己的关心。尽管表面上父亲什么也没说。
1957年8月23日,沈从文给妻子张兆和的信,似乎就是在说对沈龙朱遭遇的认识。沈从文写道:
小龙龙这么工作学习,正是***给他的教育,对他一定有极大好处。我想有好些地方,我们也真应当向他学习。学有许多学不到处,但极明显他这么工作锻炼是极有用的。我们也得对他进行一点教育,就是做人生硬硬的,好事也不易办通。得改进……那倒不如傻傻地干活好……
二十一年当钳工,二十二年靠边站,最后恢复***籍,成了老***员,父子俩的人生毫不牵扯
二十四岁成了“”,沈龙朱的***治前途基本上被毁掉了。接下来的二十几年,沈龙朱一直在北京理工大学的校办工厂干活,当钳工。
我是普通钳工,手艺还可以,到最后算是个四级工――了十几年才混了个四级工,当时八级工是最高级的,但能到四级工的也没有几个,十几年才到这个级别。出徒是二级工,而我一开始就被定为三级工。隔了几年,定了四级工,算不错了。干活至少还可以。
沈龙朱上大学时到工厂实习过,虽然时间很短。
沈龙朱到了工厂,虽然***治上有问题,但是工人里关心他的人比较多。因为他干活很好,而且带学生也很认真。他带的只能叫“学生”,不能叫“徒弟”。
因为我没资格做“师傅”。“师傅”是尊称,我呢,只能被叫成“老沈”。学生叫别的工人是“师傅”,叫我只能叫“老沈”。但是我要像师傅一样带学生,要给他讲课,教他操作。
学生们不知道沈龙朱是沈从文的儿子,他们甚至连沈从文是谁都不知道。不仅学生不知道,沈龙朱的同事也不知道沈从文是什么人。沈龙朱此时的人生跟沈从文没有丝毫关系。
回忆动荡年代在工厂里的生活,沈龙朱认为大家都是在“一切不明白”的情况下,疯狂地跟风。
“反右”也是,先是引你出来说,说完以后再扣你。实际上,“引”人的人,被“引”的人,“扣”人的人,被人“扣”的人,也都不明白。然后,他们两派相互打去了,顾不上我了。我所在的三车间是好大的一个车间,有六十台车床。我在的钳工班,就有十四个人。但那时干活的,整个车间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因为头上压的帽子时刻提醒着他,沈龙朱在后来的运动中,再没沾上什么事。
“”是***治问题,“”得好好劳动,只许干活,不许乱说乱动。到“”时,我已经老实得不得了了。因此,“”没有触及我。
我的态度是,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已经不管了。你们互相之间爱怎么吵怎么吵,爱怎么打怎么打,反正我不吵不打。一开始,还叫我抄大字报,后来我连大字报都不抄了。别人停工了,车间里就我一个人在干活。
一次,我在钻床上打孔,两个造反派在旁边看着我。我就问了一句:“你没活儿了?”这话大概有点刺激,造反派就把我叫到他们总部谈话:“你什么意思?”
我说:“上班时间,你没活儿才有工夫跑到我这儿来看我打眼啊!”
他们说:“不行,写个检讨。”
我就写检讨。
他们说:“不对。”
我反问:“怎么不对?你说‘抓***,促生产’,我这就是生产!我在这儿创造财富!”
我就是这么理解的。从这一点儿来看,我大概也有点像我父亲那犟劲儿。
沈龙朱一边干活,一边对***的向往不动摇,改造思想不动摇。
戴上“”帽子后,我把自己检讨得一塌糊涂。挖思想根源,什么东西都写,什么都说。包括家庭影响。有点东西都往自私自利和私心杂念上头牵扯,真不知道写了多少检讨。
我诚心诚意地劳动,觉得至少劳动能够出成果,我相信劳动创造世界,我相信劳动能够改造我自己,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还能够入***,我还想再入***。
你看,我“左”到什么程度!
很可惜这些检讨书都不在了。在给沈龙朱的时候,人家问:“你这检讨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们就帮你销毁了。”沈龙朱没有多想,说:“随便你们怎么处理吧!”这样,他的检讨书就被销毁了。
后来不是入***,是恢复***籍。这二十一年,还算***龄。这有点儿开玩笑不是?这二十一年是断了的,既不交***费,也不参加组织生活。现在我是老***员一个,不过我的思想恐怕早已不是***员标准了。
沈龙朱种月季花,沈从文的晚年便
沉浸在鲜花营造的美好氛围里
沈从文喜欢坛坛罐罐,沈龙朱喜欢花花草草。
在工厂里,当别人拉帮结派搞斗争时,沈龙朱在车间外面的空地上种花草装饰环境。他在与自然和植物的对话中,感受生命的脆弱与美丽,并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浇灌生命,催生美丽,留住芬芳。
1979年,沈龙朱获得,笼罩在头顶二十多年的阴霾被风吹散,***治上的压抑一扫而光。沈龙朱调到电子厂当了技术员。接下来,工程师、技术副厂长,他都干过。1984年,共同戴过“”帽子的同事,拉他一起种起了月季花。
动员沈龙朱种花的是当年的车工陈于化。陈于化和他的太太杨百荔,都是沈龙朱的同学,两个人和沈龙朱一起成了“”。
冰心把自己的学生、月季花专家、有“中国月季夫人”美誉的蒋恩钿介绍给陈于化。
陈于化种花种出点感觉来时,沈龙朱的母亲张兆和正好从五七干校回来。作家协会给了张兆和两间房,院子里有一小块地,沈龙朱也就跟着学起了种花。
我想办法让母亲能在院子里生活得愉快一些,她自己动手来干,会过得很快乐。我冲这个目的出发,转向种花。
沈龙朱鼓动母亲种了一片月季,母亲积肥种花很有劲。
张兆和在“花农”岗位上兢兢业业,日日早起弓腰曲背在园子里忙碌,主攻月季并且颇得章法。沈从文称赞道:“一大清早起,照旧在花朵间剪枝。看来花很不少……比故宫御花园的还好。” “花特别茂盛,真可说‘花团锦簇’,或许有三百来朵同时而开。”
张兆和带动周边邻居都种起了月季花。沈龙朱只要一回家,就帮助母亲料理花园。但更多的时候,沈龙朱把种花当成了事业。
冰心介绍来了蒋恩钿,蒋恩钿把英文花卉书籍借给我们。公司未成立,杨百荔就动手翻译,我们油印成册在月季花协会会员之间交流。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专著《月季花》。这本书把月季花的品种、种植和栽培,讲述得非常清晰。
陈于化需要人手,就叫沈龙朱入伙。
就这样,沈龙朱和他的几个曾经一起倒霉过的同事,组建了北京理工大学服务公司下属的一个种月季花的小企业。幸运的是,这个企业慢慢兴旺起来,他们种的月季花也火了起来,冰心、***、钱学森等人都来赏过花。
在月季花公司,沈龙朱后来当了领导。
当了头,自己就做不成园丁了,事情就不只是花的问题了,也没有那么好玩了。
我担任了主要领导,主要任务就是奔饭碗。解决税收问题,工商局问题,孩子们的工资问题,奖金问题……还有九几年一开始搞劳动保险,我们一下子就上了劳动保险。所以最原始的劳动保险,我们每个成员都有。
张兆和不仅在小院子里做儿子沈龙朱的学生开始种花,还到沈龙朱的花圃去赏花。而沈从文在儿子开始种花的时候,生病了,身体不行,没有能够去看花。但他知道儿子在种花,家里因为儿子种花,天天摆放鲜花,沈从文便沉浸在鲜花营造的美好氛围里。
白天,沈从文在花园边的写作间里写作,早晚空气新鲜,他喜欢搬个椅子在花园里看书,端个小桌子在篱笆旁写作。他关于古代服饰的部分稿子就是在篱笆旁修改的。
在小羊宜宾(地名――编者注)自己家的花园内,沈龙朱给父亲拍过照片。父亲母亲跟两个孙女在一起时,沈龙朱拍下了花丛中长幼同乐的幸福瞬间。
父亲去世,母亲和弟弟反省,沈龙朱慢慢理解了父亲
1999年8月23日,张兆和在为自己和沈虎雏联合选编的《从文家书》写后记的时候,沈从文已经去世十一年了。张兆和说:
六十多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朴素,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照我想,作为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烟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的,就越觉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张兆和的这点文字,黄永玉说:“写得很好。”沈龙朱有自己的理解:
这实际上反映了我们家里人,对父亲有一个理解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在后来,在整理他的东西的过程中,我们真正看到他很多原始的书信和检讨以后,才逐渐地理解了他。而这是很后来的事了,非常后来……
对父亲的文字,在父亲去世后再回过头来阅读,沈龙朱才感觉如此亲切。由此,他也对父亲有了一些更深的理解。父亲为什么那样犟?现在他可以说完全理解了。
沈从文说“照我思索”,是把“思”和“信”两个概念放在一起思考的。沈龙朱后来仔细琢磨,发现别人很少说“思”和“信”是一对矛盾体。两者怎么能够合在一起去说呢?但是父亲早就这么说了,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他已经预见到这一点了。现在沈龙朱终于理解了父亲。
我是靠信仰,充满热情去参加***的。而父亲是琢磨着来的。他是先想,自己想透了才去做。弟弟和我都差不多。当时刚***,我们都希望社会能够有所改变,有所改善。
我父亲也希望改善,要不他早走了。飞机票都送到了,他不走,下决心不走。他觉得新社会是会好的,也应该是好的,不会是老样子了。
在自己做事上面,我可能要按信仰来办事。而按信仰办事,父亲做不下去。
我们是充满了想象的,觉得信仰好像是第一位的。而父亲他要先琢磨琢磨,确认是对的他才会信。
在经过了很多事情之后,过了半辈子感受下来,唉,父亲是有道理的。
活着的时候“落后”,去世后逐渐被人们发现他其实不落后。包括盛名一直在沈从文之上的巴金,晚年回忆起自己的老朋友,写下这样的话:
我还记得兆和说过:“火化前他像熟睡一般,非常平静,看样子他明白自己一生在大风大浪中已尽了自己应尽的责任,清清白白,无愧于心。”他的确是这样。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还清我的欠债。 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是躲避不了的。
我和弟弟只是生物性地延续了父亲的生命
整理沈从文遗留下来的各种各样的文字,张兆和是带头人。
我妈是我和弟弟的领导。
经历了那么多年的风雨,沈从文走了之后,张兆和对沈从文的理解与爱越来越深了。
妈妈在《从文家书》“后记”里的那几句话,包括最后在整理工作中发现的一些问题以及她自己的一些感受,给我们很多教益。
沈虎雏从四川回到北京后,因和父亲沈从文接触的时间长,提前退休专门从事沈从文资料的整理工作。沈虎雏和沈从文交谈的机会多,问题也谈得很详细,还都录了音。沈虎雏意识到父亲年龄大了,就提了很多问题,比如,“当时是什么情况?” “你是怎么想的?”沈虎雏把父亲的意见全部保留了下来。
这个工作的重要性在于,至少保持了历史的真实性。
相反,沈龙朱不但没有提前退休,还推迟了退休。
没有办法,我那儿一摊人,吃的,奖金,往税务所交钱,应付工商局检查……行***的这些事,真是唆极了。我一开始只是想,种花多好玩啊,一片美丽的田园,都是自己下手弄的。后来就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了。行***事务全交给我了,只好推迟退休。所以,我真正投入整理父亲文集的工作,尽管在退休以前就开始了,但实际上没有弟弟做得多。我做得确实非常少。我没办法。
我的工作方法是做一样算一样,赶快完成。而沈虎雏是最下力气的,而且头脑清晰。他很细致地考虑几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以及互相之间的联系。有些弄不准确的,他都要核实,弄准确。一个注解,到底应该怎么注?前头有的,后头还要不要注?他都要考虑。
即便如此,沈龙朱依旧不认为自己和家人最了解自己的父亲沈从文。
我和弟弟都不是沈从文专家,从来不是。我们读父亲的书并不认真。专家们都是学这行的,而我们不是研究这个的。我们没有像样的著作写出来,所以我们没有评价的余地。评价沈从文,还是留给时间吧。现在说得再好,将来又怎么样?现在说得再不好,将来又怎么样?我们只是留下来一些真实的东西,留下能够有点用处的东西,那就不错了。
沈龙朱从来不片面化夸大沈从文的影响。因为他知道,自己拼命说好,没有任何用处。实际上,沈从文也是有毛病的。而拼命说沈从文坏,也没用,也没有道理。
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优点和缺点,有些优点不见得这辈子能让人发现,而是后来的人才能发现。我们同样对沈从文有个理解的过程。他有他的毛病,他有他的优点,他有好的影响,可能也有不好的影响,这种可能性我们现在说都不算数。
现在不管是肯定也好,否定也好,或者捧得很厉害也好,贬得很厉害也好,都没必要。就是看历史,看将来。照父亲自己的说法,就是:“我的文章本身它能不能存在得久一点,它如果能存在得久一点,它就符合这个需要。”
父亲认为他的作品是自己生命的一个延续。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我说:“你和弟弟也延续了沈从文的生命。”
沈龙朱平静地说:
我们的延续,只是生物性的延续,不具有文化和艺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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