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一次很正式的宴会上,突然听到了一位老先生的死讯。我立即木木的了。
老先生是一家报社的编辑,曾给最初投身于文字生涯的我,以默默的扶助。我与老先生的交情,自始至终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我甚至从未对他说过一句特别的感激的话,他与我的全部交谈,都是关于文字的。但是,心与心的默契,不需要语言,我想起老先生的时候,一直有种想起父亲般的感觉。
于是,在那个宴席上,在那个噩耗到来的时候,一股热流直冲我的眼眶,我忙低下头,将它们挡回了。我想,我不能让泪水在这个时候落下来,否则会破坏了别人的情绪,更会让人笑话我。但强忍着这泪水实在令我难受,我有一种身心***的苦痛。终于,我哽咽了,忙站起来,跑出餐厅。我想,在同席的人看来,这个哭着跑出去的男人一定很像一个女人。
我跑到餐厅的外面,站在那里,任泪水肆意地流淌,我哭了个淋漓尽致。
哭泣的男人被主流文化蔑视,这样的男人显得太软弱,不足以承受痛苦;太不能克制感情,没有深沉自然也不会有深刻;太情绪化,太女性化,阳刚不足阴柔有余不像个男子汉……
但是,当我哭泣的时候我真的感觉很舒服。
我们有必要考究一下人何以会哭泣了。
痛苦是一种精神现象,哭泣是一种生理现象。后者是对前者所带来的压力的自然调解,是一种释放。哭泣是我们的一种自然康复过程,是我们保持身心健康所需要的。
儿童是没有关于哭泣的禁忌的,当他们受了伤害,或他们的欲求得不到满足(这也是伤害的一种),他们便会自然而然地选择哭泣。一旦他们得到和关注,他们的哭声便会一点点降下来,注意力得到转移,所受的伤害渐渐淡去。没有文化束缚的儿童为我们提供了生物体最自然的自我疗伤的方式,对伤害的最自然的反应。我们的精神紧张通过哭泣得到缓解,能够平静地对待伤害。
但是,成年人,特别是成年男人,却被剥夺了通过哭泣自我疗伤的权利。我们被告知,男人哭泣是没有骨气的表现,我们再痛苦也要强挺着,最少也要有泪往肚子里咽,绝对不可以让它流出来,更不能当众流出来。否则,我们的男性气概便会受损,我们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便将受到指责。人们会说我们懦弱、不可靠、不稳定、不成熟,甚至精神有问题。如果哪个人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痛苦的时候任意哭泣,他可能会受到新的伤害――公众社会认为他不像个男人的伤害。作为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我们却要为之承受轻蔑与奚落,我们何罪之有?
男人被要求不哭泣,还缘于另一种观念:男人对痛苦的感觉比女人轻,也不像女人那样容易被伤害。但是,任何一个略有些生理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作为男人,我们的神经系统与女人是一样的,我们面对痛苦与伤害时的生理反应也是与女人相同的,如果我们的心受伤,它并不会比女人的心少流血!我们是与女人一样完整的人呀!
那么,我们为什么没有权利哭泣?难道男人便不需要从伤害中恢复吗?哭泣并不意味着我们软弱,当哭泣带去我们的痛楚时,我们才真正地更为强大。眼泪什么也说明不了,只能说明我们是正常的、有血有肉的人。如果一个男人在创伤面前不哭泣,我倒真要怀疑他的生理或心理是否有些什么不正常。
如果我们该哭泣的时候却选择了沉默,我们会怎样?我们将苦痛压到心底,在那里发酵。最终,我们将受到更大的伤害,而这种伤害很可能转移到对他人与社会的负面影响。即使基于对人类与社会的热爱,我们也要适当地哭泣。
当我们将喜怒哀乐隐藏在心灵深处时,我们会有一种不可告人的羞耻感。由于长期压抑自己的情感,我们在性格上会变得非常僵化,无理的刚愎、顽固,或者冷酷、无情、残酷,或者成为一个木讷的男人。其结果可能造成我们心理上的矛盾,甚至形成精神上的崩溃。
男人们立即行动起来,打倒对我们的奴役与伤害,抛弃也许已经内化了的观念毒瘤,在该哭泣的时候想到哭泣,在想到哭泣的时候随心所欲地哭泣!不要说什么:“我已经不会哭泣了。”哭泣的权利是上天赐予我们的,即使你已经二十年没有哭泣了,你仍然可以恢复这一自然的康复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