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藏:从水前本到水后本
《瘗鹤铭》原在江苏镇江焦山西麓栈道摩崖上,不知何时坠入江中。北宋年间,冬季水枯时,有人在江滩上发现石上刻有文字,于是有人摹拓流传。当时摹拓者须等到水枯石出,仰卧在石隙中向上椎拓,十分困难,得字多少,各不相同。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前江宁、苏州二府知府陈鹏年(谥恪勤)募集工人,历时3个多月,将《瘗鹤铭》断碑残碣打捞上岸对石刻进行清理剔土后,计得70余字,并按前人考证的摩崖石刻行次排列,在焦山定慧寺伽蓝殿南面建亭以保护,于康熙五十二年竣工,陈鹏年作《重立瘗鹤铭碑记》。至此,人们将此前的拓本称为水前本,将此后的拓本称为水后本。
清人非常关注《瘗鹤铭》的研究,据《清史稿》载,有《瘗鹤铭辨》一卷,张诏撰;《瘗鹤铭考》一卷,汪士镜撰;《瘗鹤铭考》一卷,吴东发撰;《瘗鹤铭考补》一卷,翁方纲撰;《山樵书外纪》一卷,张开福撰。此外,尚有汪錾《十二砚斋补瘗鹤铭考》二卷。
清人的《瘗鹤铭》拓本收藏,从梁章钜的《浪迹丛谈》中可得知一些信息:“丁儿从吴门以重价购得《瘗鹤铭》旧拓本,有翁覃溪师跋,然楮墨未精,颇无神采,尚不及余斋旧藏之残拓一纸。今年携至扬州,呈阮芸台师,以为真旧拓也,惜止七字耳。未几,从孟玉生处购得一册,存二十五字,册前有姜镛题八分字,似是康熙年间所作,此迹亦至宝,海内之所希,惜姜镛未详其人耳。”此拓本呈阮元一看的时间当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梁章钜来扬州之时。
《瘗鹤铭》之难拓,前人也有论及。杨宾说:“碑之最难拓者,莫如《泰山铭》《中兴颂》《岣嵝碑》《会稽山碑》《瘗鹤铭》、‘秦东门’三字,然往往于无意中得之。”关于清代收藏的《瘗鹤铭》水前和水后拓本,有些今天已难目睹,易见的水前本有:1,何绍基藏水前本,29字(国***藏)。2,俞复藏水前本,91字,后为秦古柳藏。3,《瘗鹤铭》水前本(上***藏)。4,《瘗鹤铭》水前本(镇***藏)。5,刘墉藏水前本,98字。6,王文治藏水前本,30字(故宫藏)。7,日本汉和堂藏水前本。水后本有:1,曾熙藏水后本。2,沈均初藏水后本(上***藏)。3,梁启超藏水后本(国***藏)。
对于水前本和水后本的价值,理应是水前本为珍贵,但水前本字少,而水后本字多,对此梁启超有自己的看法:“凡碑版皆尊旧拓,独《瘗鹤铭》不然。水拓本当俟穷冬潮落,刮剔沙泥,偃卧仰拓,虽有良工,不易运技。今佳本在人间者,既若星凤矣。陈恪勤曳石出水后,翁覃溪得其初拓本,谓经人镌凿,神理全失,叹为神物之厄,反不如曩在水中得完其璞。”说明经人工镌凿后的失真,使得神韵不再。原刻之外,据杨宾所见者尚有4种翻刻本,一为墨妙亭宋曹所翻本,一为大殿东廊程康庄所翻本,一为海宁陈增城家玉烟堂本,一为陈鹫峰太守刻在原本前者。
关于清人观、藏、拓《瘗鹤铭》,都有一些机缘。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八月,邓石如在“意与古会”一印的边款中说:“此印为南郡毕兰泉作……去冬,与余遇于邗上,见余篆石,欲之,余吝不与,乃怏怏而去。焦山突兀南郡江中,华阳真逸正书《瘗鹤铭》,冠古今之杰。余游山时,睇视良久,恨未获其拓本,乃怏怏而返。秋初,兰泉过邗访余,余微露其意,遂以家所藏旧拓赠余。爰急作此印谢之,兰泉之喜可知,而余之喜亦可知也。向之徘徊其下摩挲而不得者,今在几案间也。向之心悦而神慕者,今绂(若若而绶累累在襟袖间也……”起初是毕兰泉向邓石如求印,而邓石如不给,后来毕兰泉送其《瘗鹤铭》拓本,邓石如却主动刻印给他,得到《瘗鹤铭》后的喜悦心情从他的边款中流露无遗。
道光二十五年,何绍基在《题寄还杨龙石》诗序中提到一本很早的水前本:“龙石老兄寄示《鹤铭》,有‘华阳真逸’四字及‘不知其纪也’五不全字。此尚在张力臣作***之前,乃水拓中之至古者。有‘松斋’印三处,知为汪退谷藏本,题签‘瘗鹤铭’三字,即退谷书。后有义门朱书小字引证《鹤铭》,益见当日传赏摩挲一段妙缘也……余于此铭,曾三次手拓。最先为道光壬辰冬仲,冒雪打碑,致为得意。旋晤龙兄见示水拓片幅,叹为稀有。嗣后得见王梦楼、宋芝山、翁覃溪各藏本,大约俱相颉颃。”同时也提供了一个信息,就是道光壬辰年(1832年)冬,何绍基冒雪到焦山手拓《瘗鹤铭》,其后又两次手拓,可见对其喜爱的程度。
杨守敬曾有《瘗鹤铭跋》:“此方是水前拓本,盖因原石剥落不平,以小扑打之,故能得其真象,其少于近拓之字者,石参差于水际,或仰或仆,有能拓,有不能拓者,凡水拓本皆然。余所藏水拓本四纸,虽较此字为多,而‘立石旌事’一石亦无之,前年过金陵见端午桥数本,多是僧徒涂抹而成,今沪上石印本是也真刻画无盐唐突西子矣。”从中可见杨守敬曾藏有水前本《瘗鹤铭》。
从焦山题记来看,清代还有一些名人与《瘗鹤铭》有着联系。如从嘉庆年间张问陶的题记、道光三年潘奕隽的游焦山诗、道光九年陶澍的题记、宣统元年(1909年)王璀的题记等等,我们可以揣度他们曾经在焦山观看《瘗鹤铭》的情形。
此外,阮元于嘉庆十八年(1813年)春在焦山设立“焦山书藏”,以《瘗鹤铭》“相、此、胎、禽”等74字编号,并将其所捐的宋、元《镇江志》编为“相字第一号”和“相字第二号”,这可以作为《瘗鹤铭》的一段佳话。
作者:从王羲之到陶弘景
关于《瘗鹤铭》书者的归属问题,众说纷纭,一直没有定论,如果没有新材料的发现,它将永远是一个谜!
综述历代《瘗鹤铭》的书者,有:王羲之说、陶弘景说、王瓒说、顾况说、皮日休说、颜真卿说、上皇山隐士说等等,这其中都各有难以圆说的疑问,清人也各有所宗,有代表性的是:
从王羲之说者:乾隆帝、李瑞清。
从陶弘景说者:顾炎武、计侨、杨宾、吴骞、陈鹏年、汪士f、陈奕禧、王昶、翁方纲、包世臣、何绍基、龚自珍、康有为。
清人主“王羲之说”者,如乾隆皇帝,他说:“要其苍劲萧朗,非晋人不能。黄庭坚有‘大字无过瘗鹤铭’之句,致不虚也。”他认为非王羲之莫属。李瑞清在《跋自临瘗鹤铭》中也认为是王羲之所书:“此与《黄庭》同一机杼,《润州***经》以为右***书,非妄语也。近代考据家必以右***不在江阴,泥矣。”
杨宾在《大瓢偶笔》中先是认同“王羲之说”的,他说:“焦山《瘗鹤铭》,圆健舒徐,不露锋锷,真从篆籀中出,恐非右***不能。顾况书,生平未见,无从论定。若陶隐居书,余曾见许长史《旧馆坛记》,方严峭厉,整密似从黄初《劝进》《受禅》诸碑来,与《瘗鹤铭》殊不类。”后来又认同“陶弘景说”:“焦山《瘗鹤铭》,或云右***书,或云陶隐居,或云颜清臣,或云顾况,或云王瓒。予主隐居。”
吴骞在《尖阳丛笔》中说,《瘗鹤铭》自黄庭坚认为王羲之所书,后人虽疑之而莫能破其的,他沿用了宋人刘昌诗的说法,重申:“今考铭引雷门鼓事,按《临池记》:昔有晨飞鹤入会稽雷门鼓 中,于是鼓声闻洛阳,孙恩砍鼓,鹤飞去。恩起兵攻会稽,杀逸少子凝之。盖在安帝隆安三年,砍鼓必此时,则书岂出于逸少哉?渔隐考订华阳真逸为陶隐居,推原本末,或庶几焉。”他否认了王羲之所书的可能性,认为陶弘景所书是有可能的。
陈奕禧在《隐绿轩题识》中沿用前人的定论,认为是陶弘景(号贞白)所书:“华阳隐居,陶弘景所自称也,《瘗鹤铭》所以定为贞白书。”
翁方纲的考证颇为谨慎,他在《山谷说“大字无过”辨》一节中,认为《瘗鹤铭》承袭了东晋以前之遗风,与王羲之的《黄庭经》相类,因此发出了“非右***而能若是乎?”的感慨。后来他进一步认为《瘗鹤铭》“寥寥乎数十字之仅存,而兼谈上下数千年之字学,非右***而能若是乎?”但思虑再三,最终的结论是“夷考其文、其事,则决非右***也”。
由此可见,清人对作者的论定基本上围绕着王羲之和陶弘景这两个人,一方面他们希望是王羲之,但一方面又有很多疑惑不能解开,而最终认为是陶弘景所书,这几乎成为一个共识,但并不是历史的定论。
临摹:从南派到北法
“南书无过《瘗鹤铭》,北书无过《文殊经》”。也有人将《瘗鹤铭》和《石门铭》并称为南北二铭。更有人将《瘗鹤铭》和《郑文公》并称。叶昌炽《语石》将郑道昭比作书圣,将《瘗鹤铭》比作书仙。《瘗鹤铭》的地位在清代大大提升,成为南碑的代表。
历代学习《瘗鹤铭》的书法家,唐有张嘉贞,宋有黄庭坚,明有山人。由于清代金石考据学的兴盛,考证、学习《瘗鹤铭》的风气以清代为最。清代以《瘗鹤铭》为题材的书法作品很多,从内容上看,有集联,有节临,更有通篇临摹。从形式上看,有对联,有条幅,有屏条,有长卷。从清初――清中期――晚清,书家们对《瘗鹤铭》的临摹手法也在渐渐地发生变化,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瘗鹤铭》的临摹手法由南派逐渐走向了北派。所谓书分南北派,阮元作了系统的阐述,他认为:“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由于地域的差异形成了风格的差异。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成为清代碑学正式形成的标志,从理论到实践,都走向了碑学,而这个转变的过程,从清代书家临《瘗鹤铭》中可以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清初书家对于《瘗鹤铭》的临摹,仍然沿袭传统的临摹法,多见帖意。康熙五十三年正月廿五日,汪士f应友人若林之请临了《瘗鹤铭》,他临了《瘗鹤铭》156字,完全是用南派法,一派萧疏淡远的风韵。他的临摹没有去追求篆籀笔意,也没有故作苍茫状,实际上,他在追求摩崖剥蚀浑沦之前的状态。
乾隆皇帝喜欢《瘗鹤铭》,也曾临摹,在焦山的乾隆御碑中有一块临玉烟堂本《瘗鹤铭》碑。他的临摹自然没有得《瘗鹤铭》之神髓,而是具有馆阁之气。
康乾年间的扬州八怪受《瘗鹤铭》影响的有高凤翰和郑板桥。《清史稿》载:“(高凤翰)尝登焦山观《瘗鹤铭》,寻宋陆游题名,亲埽积藓,燃烛扪***,以败笔清墨为***,传为杰作。”郑板桥李玉菜《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说“书法《瘗鹤铭》而兼黄鲁直”。郑板桥曾经两次到镇江,寄住在焦山别峰庵,可见他是亲眼见《瘗鹤铭》的。郑板桥处于清代碑派来临的前夜,他的书法具有以碑破帖的特征。
吴熙载《瘗鹤铭集联》:“铭词于江表相上下也,篆势唯山阴得仿佛之。”虽处于晚清北碑书法盛行之时,然并没有受到北碑的影响,而是一派帖学风范,颇为轻松灵动。从他的临作来看,行笔多露锋侧笔,明显有其师包世臣笔法的影子。
同治元年(1862年)晚春,海琴宴请何绍基于其新建的篆石亭,何绍基为其作《瘗鹤铭集联》:“留得铭词篆山石,相于仙侣集江亭。”他用《瘗鹤铭》中字将篆石亭三字巧妙地嵌中。此外,他还有一件《瘗鹤铭集联》,联为:“事词不朽丹黄仙篆,亭石翔掩江天岁华。”他在款中讲到这是他刚刚到焦山第二次手拓“胎禽碑”后所作。这两件作品虽属集联,但都表现出何绍基一贯的创作风格。对北碑下工夫很深的他虽具碑帖结合的迹象,作品却得力于颜真卿,雄浑中见生涩。
同治四年六月,赵之谦作《瘗鹤铭集联》,今所见同年所作有两副,一联为:“于此江流得浮石,爰留山势掩吾亭。”另一联为:“仙集之词藏吾丹篆,山亭以外留此黄杨。”所用的是北碑之法。
沈曾植有《临瘗鹤铭轴》,可以说是意临了,因为临作已没有原碑的味道。他同样运用了北碑的手法,而呈现出自己的风格:生与拙。
李瑞清有《临瘗鹤铭四条屏》,款为:“《鹤铭》直繇庸孝禹得笔法,与古篆通消息。前年游焦山,坐卧碑下者两昼夜。今来观海青岛,临呈安圃尚书,尚觉江风袭袂也。”他的临作从结构看,能尊重原作,颇得形似。从用笔看,已经是在用北碑之法临南碑,唯略具颤抖习气。
曾熙对《瘗鹤铭》是十分喜爱的,曾通临过此铭,李瑞清说他兼《夏承碑》笔法,即赞扬他有篆隶遗意。曾熙也有《瘗鹤铭集联》存世,有一联为:“于此得爽垲;其人翔洪冥。”曾熙集《瘗鹤铭》字用的也是北碑之法,这是他在款中明说的:“集《鹤铭》字,用北法书之,亦别有新趣。”他和李瑞清是挚友,他们的书学思想非常相近,并相互影响。从这件集联来看,明显有故意颤抖之状,颇与李瑞清接近,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没有去探究碑学的深层内涵,而是一味地以机械的颤抖来表现金石气,趋于表面和程式化,这是北碑派书法走向末流的表现。
从清初到晚清,书法观念发生着变化。如道光十九年包世臣赠龚自珍《瘗鹤铭》拓本,龚自珍有诗,一首是:“从今誓学六朝书,不肄山阴肄隐居。万古焦山一痕石,飞升有术此权舆。”另一首是:“二王只合为奴仆,何况唐碑八百通。欲与此铭分浩逸,北朝差许郑文公。”受包世臣影响,龚自珍开始学习六朝碑刻,特别是将南碑之《瘗鹤铭》和北碑之《郑文公》相并列,与包世臣不同的是,他对王羲之的权威表示出挑战。
《瘗鹤铭》和《兰亭序》《淳化阁帖》一样,是千古之谜,清人对它们都有过热烈的讨论,也同样都牵涉到王羲之。清代书坛是一个由帖学向碑学转换的时代,人们的书法观念发生着巨大变化,而由此带来对古代碑刻认识上的变化,所以对《瘗鹤铭》的考辨,也就显出和其他时代别样的情形。
责编 潇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