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期待着布谷鸟的第一声鸣叫,到了6月,却一直没有等到。去年5月20日的夜半,在家中我听到了“布谷,布谷”的叫声。今年布谷鸟却始终没有来到我家附近。但遗憾得到了补偿,在河南辉县的太行山里,我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快快播谷,快快播谷。”布谷鸟又名杜鹃,有趣的是有些杜鹃是以叫声来分类的,有二声杜鹃(大杜鹃)、四声杜鹃和八声杜鹃等。
我刚听到的分明是四声杜鹃。“快快播谷,快快播谷。”乡间的百姓说叫的是“光棍好苦,光棍好苦”。也有的说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接着又一个布谷鸟的叫声传来:“布谷,布谷。”这分明是大杜鹃,也有人把它称作二声杜鹃。
时至5月,还有一种叫鹰鹃的鹃鸟飞至北京的山林中,它们的鸣唱更有特点,有人把这种叫声翻译成“顶水盆”,其音一声高似一声,直到顶破为止。
深夜万籁俱寂,布谷鸟的叫声真真切切,没有一丝杂音,声声入耳。每当听到杜鹃的叫声,一种莫名的滋味——“人生况味”就会涌上心头。
古诗中有许多关于杜鹃的句子,美妙至极,况味无穷:“杜鹃声里斜阳暮。”
“子规(杜鹃的别名)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宋·王令《送春》)
“诉尽春愁春不管,杜鹃枝上杜鹃啼。”
温庭筠的词更有味道:“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是诗词影响了我,使我听到杜鹃的啼鸣就有一种惆怅的感觉,还是杜鹃的声音本身就有这样力量?难道是人有惆怅之情,鸟有惆怅之声,二者彼此呼应起来?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总是有“人生易老,青春短暂”的无名之愁。找到契合之物,这种愁才能附着其上,被诗人吟咏,遂成一种象征符号。
杜鹃是怎样成为“愁”之象征符号的?杜鹃是候鸟,在北方,杜鹃的鸣叫随春天而来,如同象征时间的刻痕。这鸣唱婉转悠扬,清脆嘹亮,尤其是在夜半更深之际,更有惊心动魄之感。杜鹃不是以形体成为象征的,而是以叫声。声音有时而无形,因此杜鹃的叫声更有了“感时伤逝”的意境。
古人之思念,必深于今人。道路维艰,音信何在。古人对别离之苦体会至深。戍边的将士、赶考的学子、逆旅的游人、闺房的怨妇夜半披衣,辗转反侧,静夜无边,思念似海。忽然,“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布谷鸟的啼声划破寂静,传入耳鼓,撞入心里。杜鹃的鸣叫就这样与愁思联系在一起了。
还有志士之愁,如孔子的“逝者如斯”之慨;坡的“人生如梦”之叹;桓温抚树叹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曹操横槊赋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些都是对“时间无限、人生有限”之愁。
佳人之愁更具深意。《牡丹亭》杜丽娘之思,《西厢记》崔莺莺之惑,《红楼梦》林黛玉之忧。这种愁,既是青春难在、花之易衰之愁;也有“知音难寻,佳偶不遇”的孤寂;还有“从何来,哪里去”的茫然。不知为什么,听到杜鹃的啼鸣,我心中总是萦绕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还有“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样的句子。在杜鹃的啼声中,体会这样的句子,似有无限深意,令人低回不已。
近代生物学的一些发现,使大家知道了原来杜鹃很卑鄙。杜鹃并不筑巢育雏,它把自己的卵下到其他鸟的巢里,比如苇茑的巢。苇茑把杜鹃的蛋当作自己的孵化,杜鹃幼鸟的形体大,当它孵化出来后,就把苇茑的幼鸟挤出巢外,摔死,剩下它自己。而可怜的苇茑不知,仍然辛勤地孵育不是自己后代的杜鹃。
从杜鹃的所作所为来看,杜鹃完全没有资格作为“惆怅”和“思恋”的象征,它应该是“卑鄙”和“残忍”的象征。
鸟类学对杜鹃欺骗残忍的生殖行为的发现是很晚的事,大约是18世纪左右,而中国关于杜鹃的故事和诗歌大多数是发生在这之前。但是用现代鸟类学知识去颠覆过去的文化,也很难。譬如,我听到杜鹃的鸣声,唤起的还是“惆怅”,而不是其他。
我曾经看过一本地***集,很特别,是关于物候的。比如:某月某天在哪些地方第一次听到杜鹃的叫声,把这些地方点出来连成线,就成了杜鹃第一声啼叫等时线分布***。这说明这条线上的地方气候相似。蜜蜂始现、青蛙始鸣、槐树开花等也可以做出物候线***。一个地方的气候,与燕子、蜜蜂的出现及青蛙、杜鹃的第一声叫声相对应的曲线时,确实让人感到新奇和亲切。
看到这张***,我就想春天时,杜鹃的啼叫虽然总体而言,是由南向北推进的,越北的地方越晚些听到杜鹃的第一声鸣叫,但是在南方的高山上,比如武夷山,或者云贵高原上,由于高度造成温度的降低,听到杜鹃的第一声啼叫可能与北方某个地方同时。我甚至想象古时,这条线上两个地方的两个人,一个是逆旅中的游子,一个是游子的妻子,夜半,两人同时听到杜鹃的叫声:“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一样的相思,两地的鹃声,鹃声似乎是无形的媒介,把两人联系起来了。真是奇妙。
科学关于杜鹃繁殖行为的发现,并没有毁掉我心目中杜鹃的形象,每年我都在心中期待听到杜鹃的啼鸣。我想这就是文化的力量吧。
(选摘自《中国国家地理》200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