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里莫・莱维,现在想起来,我已经忘了最早听闻这个名字的确切时间,只记得2013年首次读到内地出版的《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之时,觉得作者名字似曾相识,后来猛地想起,“初识”莱维是在一部上世纪90年代拍摄的电影里。这部根据作者自传性小说《休战》改编的同名影片被译为“劫后余生”,讲述的是1945年,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待了多年的普里莫・莱维被苏联红***“***”了,但多年的折磨,使他几乎成了一个只会走路的植物人,片子的主体部分就是讲述莱维克服战争创伤重新成为一个正常人的历程。
直到1987年坠楼身亡,莱维其实从未成功地做回一个正常人。读者和评论界普遍将这位著名作家的自杀看作“40年后莱维先生死于奥斯维辛”。
从1947年出版第一部作品《如果这是一个人》――又名《活在奥斯维辛》――开始,莱维的写作生涯,本质上就是自己和同伴对奥斯维辛经历的反复回溯、咀嚼,或许他从未想过要摆脱。尽管在不少评论家眼中,莱维的作品在精神气质上明显不同于其他描述奥斯维辛经验者。
《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中有一段表述:进过集中营的人,就不会有人性了。真是令人震惊。无数描述集中营的作品,都会写到某一个甚至很多个个体在极度高压下的不堪行为,简直让读者习以为常了,但却从来没有人敢于说出类似的话,而且是以这么斩钉截铁的语气。这意味着这份指责不仅指向他的同伴和他自己,而且毫无退路可言。需要怎样的一份尊严感,才能让莱维忍着对自己的不满说出这样的话!另一方面,正如莱维敏感到的那样:“过于频繁地唤醒一份记忆,并像故事似的讲述它,这份记忆就会渐渐变成一种结晶般的、完美的、添枝加叶的、在经验中千锤百炼的老生常谈。这份虚假的记忆,终将取代原始记忆,并不断地自发增长。”
在《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一书中,作者不再像在《活在奥斯维辛》那样纠结于记忆的细节,他似乎刻意要以理性思辨来取代对记忆的描述,也许在莱维看来,面对奥斯维辛这样的“摧毁一个人”的恶,理性思辨或许正是摆脱仅仅追求真相的轻慢做法的一条途径,“在这些回忆所激起的同情和愤慨之外,我们更应该用一种批判的眼光去审视它们”。这也许解释了为什么在描述集中营这样一种极端残暴且荒谬的生存环境时,作者的笔调常常是犹豫和踌躇的。而再将这种笔调与上述关于人性的斩钉截铁的判断相对照,或许是更为耐人寻味的。
与上述纯粹关于集中营的主题有所不同,作者发表于1963年的《再度觉醒》是一个不那么让人绝望,但读之依然酸楚不已的回忆录。这部作品描述了莱维从集中营出来后,一路穿越东欧返家的漂泊旅程。书中主人公的旅行同伴大多曾为囚徒或散兵,所以这部作品很有一点意大利文学传统的浪漫、乐观的色彩,颇类似于西方传统的流浪汉小说,加之这段经历是发生在奥斯维辛之后,字里行间散发着一种重获自由后不由自主生发出来的对生活欣喜而细腻的感受。
普里莫・莱维是个喜欢插科打诨的写作者,用来描述自己路遇的三教九流者正合适:“原来江湖骗子的骗术没有我想的那么家喻户晓,至少这些波兰人似乎没见识过这一套,都看呆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塞萨尔的模仿是一流的”可即使是这样,这部小说结尾的语调仍透着阴郁,作者甚至坦承自己仍活在集中营的世界里,“恐怖的噩梦仍出现在睡眠里,有时频繁,有时隔些时日。”
没有人天生就是奥斯维辛的囚犯。在被关押之前,这位生于都灵的药剂学博士,因犹太出身牵累找不到工作,只好在清漆厂和镍矿打零工为生。其时,莱维的***治意识逐渐觉醒,按他的说法,彼时犹太人“并非完全任人宰割而不抵抗”,“犹太人的***事参与实则相当可观”。1943年9月,莱维加入了一支在意大利皮德蒙特山麓活动的武工队,由于被人告密被捕。在接受审讯时,莱维几乎是带着些“傲慢的自豪”承认了自己的犹太人身份,于是被意大利当局转送至德国,最终关押进奥斯维辛。
《若非此时,何时?》就是一部基于游击生涯创作的长篇小说,描写了一支东欧犹太人武工队的战斗经历。其实,对于作者这样的文学天才,专注于写一种经验固然是出于“我必须”,但却不足以令其施展全部的文学天赋。幸好有这部作品在,才让我们在领略着作者为尊严而战的精神决心的同时,不禁为他刻画人物、描述人物内心危机和变化的能力折服。而最重要的是,在这一切之上,乃是永远的对于自由的渴望,就如同小说里那些被迫在沼泽里建立营地的犹太人,在窒息而死之前的喘息时刻,依然怀着渴望空气和阳光的灵魂,奋力发出最后一声呼喊。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