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卷第1374页在“风景画”条里,对风景画的定义是:“以风景为题材的绘画。有时在其中也添画一些人物和动物作为点景。中国画中的山水画实际上也是风景画,但不使用风景画这一概念”【1】。既然“山水画实际上也是风景画”,那么为什么又不使用“风景画”这个词呢?这里是否存在某种悖论,其中必有值得我们探究的深意。本文试***从文化背景及其审美心理的差异来探讨概念的不可简单归属性。
中西绘画时空观念的差异
风景画一词在中国的使用,大约是上世纪初的事,主要是指从西方传入的画种,如油画、水彩画等。风景画在欧洲从十五世纪始***,十七世纪成熟。德国丢勒始有水彩风景, 荷兰.霍贝玛的《林荫道》建立了典型而科学的透视法则;英国J.康斯特布尔的作品充满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精神;法国的巴比松画派的柯罗、米莱、卢梭等画家呼应库尔贝倡导的现实主义,感动于枫丹白露林美丽的雾霭朝气、田畴林莽,温馨与质朴的诗意流淌在他们的作品之中;印象主义继之其后,画家徜徉于光色的无穷幻变、于瞬间捕捉永恒的光的交响,极大地开拓了人类对光色的视觉经验;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的风景画家,在自己的作品里倾注了极其深沉的民族情感。画家摄取景象,采取自然主义的态度来表现风景,构***样式严格按照焦点透视的原理来安排画面,作品反映出的空间意识以及审美意识有一致的传承性。
宗白华先生在《中国诗话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对中西绘画空间意识有精彩的描述,按他的说法,“西洋人站在固定的地点,由固定角度透视深空,他的视线失落于无穷,弛于无极,他对这无穷空间的态度是追寻的、控制的、冒险的、探索的”【2】。“希腊人的宇宙观是一方面把握自然的现实,同时重视宇宙形象里的数理合谐性”。
中国画家的时空观念迥异于西方,风景一词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很早就有,如,《世说新语・言语》中有:“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但从来未见用这个词来命名山水画的,这与中国文化哲学直接相关。王微在《叙画》里说:“古人只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辩方州,标城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尽寸眸之明”这种反对写实而“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才是绘画的对象和境界。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曰:“且夫昆仑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素绡以远应,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以一***矣。”姚最的《续古画品h》云:“萧贲含毫命素,动必依真,尝画团扇,上为山川,咫尺之内,而见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势。”宋代画家郭熙《林泉高致》亦云:“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这大概就是“以形媚道”的真意吧。
两种不同的空间意识,必然导致不同的关照方式。亚里士多德的艺术“模仿说”作为经典的艺术理论在西方有着极大的影响,他认为艺术是对自然的模仿,由于艺术模仿的对象、媒介(颜色、声音、节奏、语言等)、方式的不同,形成了各种艺术种类,艺术所模仿的客观世界是真实的存在。17世纪的新古典主义要求诗人研究自然,服从自然,艺术要达到逼真效果就必须模仿自然中普遍理性的东西。中国古人另有一套领悟自然的方式,宗炳主张“澄怀味象”,唐代张b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西方人是以人为主体、采取以内向外的关照方式,中国古人则是由对自然大化的内省而导致的以外向内的观道体验。
中西绘画审美理想的差异
西方绘画以模仿说作为基点,重视透视、光影、立体空间,以“和谐、秩序、比例、平衡”为美的最高标准与理想,所以在他们的艺术里有精密的透视规则,黄金法则的构***,对光色近乎完美的赞歌,就如狄德罗所认为的那样,艺术模仿自然达到了美与真的统一。欣赏者在西方风景画中体验到的是艺术家为自然之美(诸如比例、色彩等)所感动、所着迷,所神往的境界,并使这种境界得到了完美的表达。
中国古代在审美理想上发展了另一种的境界,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曰:“于是闲居理气,拂觞鸣琴,批***幽对,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 ,独应无人之野,峰岫荛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畅神是独对无人之野的逍遥,是精神的自由与放逸,心中无所淤滞,就如陶、谢那种 “忘言”、 “得意”之境。南朝齐谢赫在《古画品录》里提出的“六***”,即气韵生动、骨法用笔、应物象形、随类赋彩、经营位置、传移模写。这“六法”原来是针对人物画提出来的,但也适用于其它绘画。 二人的画论都涉及到了山水画美学的本体、创作、鉴赏、技法、传达等一系列问题,构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对我国山水画的创作和美学特征的形成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所谓气韵生动,是要求艺术家要表达出形象的仍谏命,充分而生动地表现其精神群,这是绘画创作追求的最高目标及最高境界。石涛在《画语录》里说:“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所以终归于大涤也”,都是这种境界的反映。唐岱在《绘事发微》中写道:“画山水贵于气韵,气韵者,非云烟雾霭也,是天地间之真气也。凡物无气不生,然有气则有韵,无气则板滞呆矣”。
由此可知,中国山水画家体现的是一种由内体悟自然万有,造化与心源同一,“以形媚道”的艺术行为,山水自是艺术家心中之丘壑,艺术家对山水的热情,是对宇宙大化的敬畏,山高水远,山静水动,奥妙无穷,人们由此而形成了独到的山水观念。西方艺术家通过色彩、明暗、线条、肌理、笔触、质感、光感、空间、构***等多项造型因素来体验再现自然的,体现的是人的主体价值,所以,风景更接近于表达人与自然的这种关系,所以这两个概念不可简单归属。不注重概念的内涵与外延所蕴涵的深层文化内涵,不做深入地比较分析,甚而至于不顾文化中的不可比性,简单套用概念,贻害无穷。
【1】 《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第1374页
【2】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1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