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论及电影艺术,镜子是绕不过去的理论命题和艺术链环。在电影《剪刀手爱德华》的镜像里,反光镜折射出山下(现实性)—山上(超越性)、人—非人之间既融通又分割的两个世界,镜像爱德华隐喻“机器人—人”的身份转换与自我确认,以及“人心—人手”的文化象征序列,镜像嘉莉通过“雪花意象—青春情结”的内在关联,昭示出“自然时间—雕刻时光”的哲理内涵。三组镜像共同推进了电影对人性、爱情、青春、成长等文化母题的探索,构成了哥特式电影特有的情境氛围和艺术张力。
[关键词] 镜像;身份;青春意象;文化象征;哥特式
几乎所有的电影艺术家,都钟情于“镜子”在电影中的运用,前苏联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干脆将自己的代表作命名为《镜子》。关于镜子在电影中的艺术功能,学界曾形成反射真实(上帝眼睛)说、审美距离说、视角转换说、时空延展说、虚像幻影说等诸种观点,[1]75各成一家之言又相互补足。概言之,镜子在“现实—镜像”之间构成一种如真似幻相互映衬摇曳生姿的悬荡结构,从而生成镜前镜后的意义关联和心理体验的多维空间,使有限的影像世界别具象外之旨。张晓东所言“镜子里的我,真实又虚幻,仿佛生命的倒映,你尽力捕捉,却发现前方布满雾霭”[2],可谓深得镜子艺术的神韵。法国电影艺术家阿斯特吕克的名言“摄影机等于自来水笔”[3],认为电影完全可以达到文字书写的精细化效果,乃至表达抽象思想,不免夸大了艺术表现力的无限性。因为无论如何,一部电影终究只能提供有限的影像,而若要在有限的镜头中呈现丰富的意蕴,镜子就成为其中独具魅力的媒介。因此,论及电影艺术,镜子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理论命题和艺术链环。《剪刀手爱德华》作为一个“镜式文本”,直接运用镜子共有三处。
一、反光镜中的城堡
反光镜作为一面镜子,比普通镜子更具意味。雅芳推销员佩格在直面营销对象时,视野所及,只有低矮的平面化模式化的房屋及其鲜艳的色块,还有人际间世俗化平庸化的利益算计。当她在现实世界里受挫之后,才从利益中摆脱出来,发现另一片天空。佩格正面所视是“山下的世界”,一个普通社区,只有在反光镜中才能发现“山上的世界”,一座灰暗的高耸的古城堡。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认为“倘若色彩成为镜头中的主要戏剧元素,则意味着导演和摄影师运用了绘画手段来影响观众”[4]156。社区鲜艳,城堡灰暗,这两种色调,拉出了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现实的敞亮的大众世界和梦幻的隐秘的私人空间。匈牙利的巴拉兹曾概括电影言说方式的特质,即可以对完整的场景进行分割以改变观众与影像的距离。[5]城堡本在社区边缘,虽被社区中心放逐,成为世外居所,但就空间结构而言与社区属于同一生存群落和物理空间,如同社区布局中固有的教堂一样。而电影借助了“反光镜”这一艺术方式,巧妙地将城堡与社区分割成两个世界,并给观众留下了遥遥的天上人间的距离感。美国的杰姆逊教授曾运用法国符号学家格雷马斯《结构语义学》中的矩阵原理,以二元对立作为语义的双重关系和基本结构,[6]认为在“人—非人”这对关系里,非人更富有人情味和人道主义色彩,《聊斋》中狐狸、女鬼和鸲鹆之类的小动物,更具人的至情至性和秀慧灵气;而在“人—反人”这对关系里,人一旦背离人性或践踏人性,即沦为人性的反面(反人)。就在“非人—人—反人”的语义结构中,人性所蕴涵的“友谊”与“爱”,反人所代表的“权力”与“金钱”,构成了人道主义与功利主义的性情对立。[7]机器人爱德华与社区普通人的关系,恰是这一对立的形象阐释。佩格一家对爱德华的友爱与宽容,完全出乎自然发自真诚,他们的表现实属社区人的特例,这为“人—非人”的关系注入了人道主义的温情。不过,这份温情,只是暂时中和了爱德华与社区人的对立,而无法改变社区根深蒂固的人际环境,因而也无法彻底消弭机器人和社区人之间的人性距离。反光镜中的古城堡意象,散发着哥特式文化特有的孤寂、神秘、阴郁的氛围,那是一个超越世俗隐喻神性的境域,在此一境域中,开显出鸿蒙之初混沌未开的纯真、质朴与洁净的人性。不过,反光镜在分割境域的同时,又起到了链接的作用。原本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世界又被“镜子”粘连在一起,产生了沟通、碰撞的契机。真纯的人性(山上)遭遇到驳杂不纯的人世(山下),才演绎出幸与不幸的故事。
二、镜像爱德华
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家拉康在《文集》中说,儿童通过照镜子来想象自我的存在,这类似于弗洛伊德的自恋。在镜像阶段这一“特定的前成熟期”,儿童的自我是不足的,是没有完成的,但他在镜子前预期自己成为一个成人、自我、主体。[8]为了成为自我,他需要一个结构,来统一自己和镜像的关系。而这一结构对于机器人“剪刀手”来说是生硬的、异己的,因为他无法调适现实中的机器人自我与镜像中的人的自我的关系。德普的表演极其精彩,他的脸部表情准确传递了主人公复杂微妙的心境。爱浦斯坦在《电影,你好!》中对“上镜头”作了明确的界定:上镜头的不仅是明星演员那张充满魅力的面孔,而应该是那张表现情感的面孔。[9]镜子中的爱德华,是羞怯的、拘谨的、迷惘的,同时又多少夹杂着兴奋的、欢愉的、冲动的成分,因为经历过镜像之后的爱德华,要求成为完人、真人的欲望特别强烈,其中不乏目睹嘉莉照片之后的青春萌动的因素。镜子,正是镜子,使爱德华发现自己作为人形的完足和作为手的未完成,使爱德华开启了一条融入人世、成为凡人的艰辛努力之路,他参加聚会,答应与医生接触,就是为了改变机器人的身份。用电影语言学的术语分析,爱德华的叙事共有两大组合段,一是艺术句段,二是爱情句段。在艺术句段里,主要采取平行组合段:修剪园艺—修剪狗毛—修剪头发。叙事频率较快,将爱德华剪刀手的艺术造诣推向登峰造极的境界,也隐喻着爱德华心理预期“机器人—人”的身份转变的欲望加剧。在爱情句段里,采取直线叙事组合段,用长镜头拍摄爱德华遭遇嘉莉男友驱逐而烦恼的一系列自毁园艺场景,叙事频率也较快,将爱德华情感的压抑和自虐充分展示出来,赋予爱德华以人的性情。在这两大句段中,分别用蒙太奇手法链接到古城堡中的场景,一是旋转开启罐头盖,链接到城堡中发明家的旋转机器,发明家赠给爱德华一颗“人心”;二是爱德华张开剪刀手无法拥抱嘉莉,链接到发明家捧着一双精致的手,准备作为圣诞节礼物赠给爱德华,可惜由于发明家的猝死而使爱德华与“人手”无缘。手的主要功能是触摸和传递,是人融入世界的关键部位。人区别于其他动物,除了思想情感、文化符号之外,手的灵活性也是重要标志之一。在基督教艺术中,“手”还象征正义的“守护神”[10]。爱德华剪刀手的冰冷和锋锐,既意味着守护异质的个性的尊严,又由于缺乏普通之手的温暖与柔润,预示着融入人世享受温情的艰辛与磨难。这里的叙事节奏较慢,两个蒙太奇的叠加,构成了具备“人心”(人的性情)而缺失“人手”(沟通能力)的意蕴,使镜头充满了感伤、温婉、凄美的情调。发明家的猝死,隐喻着爱德华人格成长中的父亲缺席,也寓言着代表社会秩序的凡人生活,成为爱德华永久性的缺失。这种缺失还反映在是非价值理念的无知上,剪刀手开锁偷盗之“非”之“傻”,恰恰是爱情无悔之“真”之“痴”的彰显,爱德华一直生存于理式规范之外的赤子世界里,当然不可能趋同于固有的道德序列。是非界限的模糊,正是浑璞之美、清纯之美的童心持续。新德国电影的实践者法斯宾德认为镜像世界意味着精神向度的退行状态,以回到过去为范本,[1]76这颇类似于我国老子关于复归婴儿、返璞归真的精神导引。尽管爱德华的镜像世界(想象界)无限美好,但遭遇世俗社会秩序(象征界)之后被击得粉碎,只好退回到幽暗的孤独的自我封闭的古城堡(实在界)中。而无论如何,爱德华都像西西弗斯一样执著,坚持雕刻着心上人,永远的无望,又永恒地守望着心中纯美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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