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紫雾
夕阳把它浓浓的、毛茸茸的余晖涂在这棵老树上。
老树默默耸立,满树是蓬勃的绿叶。
老树的树干上,有一个巨大的节疤。多年以前,它被雷劈过,失去了一截最丰满的枝杈而留下了这个节疤。
节疤丑陋而狰狞。从节疤里能闻到一股阴森的潮气。
树叶摇动着,摇出一块光斑,投在这个节疤上。仿佛是受到光斑的炙烤,节疤的缝隙里,亮出了一对眼睛。这对眼睛显出不安、惊恐和愤怒。这对眼睛透过树叶的间隙与太阳对视。
这是毒蜘蛛眼睛。
谁在看我?谁在看我!
毒蜘蛛从节疤的缝隙里蹿了出来。
夕阳平静而炽烈。
毒蜘蛛沐浴在夕阳的光斑里。她的全身黑得发亮,泛着金属的光泽。她乌黑滚圆的肚子上,横着一道曲折的白线,白得刺眼、白得阴冷。多年以前,当这棵老树遭到雷劈,失去了那一截丰满的枝杈的一刹那,她的肚子上便留下了这道白线。白线的形状,与那道劈断老树的闪电一模一样。老树留下了节疤而我留下了闪电。多少年了,毒蜘蛛再也没有离开过这棵老树,仿佛那道闪电把她和老树进行了无形的焊接。她身上的毒素,足以杀死一千匹马,于是,老树成了一切飞虫的死亡之地。枝杈上到处飘着的残丝、破网,仿佛是毒蜘蛛在晾晒她的残忍和阴毒。小鸟也不在这里停留了。然而,老树日见其苍老却日见其美丽,它在寂静中蓬勃着。毒蜘蛛一直喜欢这种寂静。毒蜘蛛怀着一个秘密,她为它不安、为它骚动,同时又为它陶醉、为它痴迷。这是个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秘密,除了它,除了老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是凶险和诡诈,仿佛到处都有偷窥的眼睛。毒蜘蛛日益多疑和暴躁了,她的秘密使她狂乱。
谁在看我!谁在看我!
夕阳平静而炽烈。
它是不是偷窥的眼睛?
毒蜘蛛镇定地看着地平线上的半个太阳,她听到从身上反射开去的光亮在铮铮作响。
太阳沉下去了。
仿佛一只偷窥她的眼睛已经闭上,毒蜘蛛安然地接受黑夜的到来。
云很重。没有星星。没有月亮。
在一片漆黑中,毒蜘蛛用她的脚轻轻抓挠着老树的节疤。
突然,她感到肚子上抽搐了一下。低头一看,肚子上那道曲折的白线,正发出一道淡极了的、幽幽的光。
是时候了!
毒蜘蛛顿时兴奋起来。她摸索着在老树上爬。她觉得肚子在膨胀,她渴望着迸裂、渴望着喷发;她觉得肚子里一阵阵涌动,她渴望着倾吐、渴望着奉献。她要用她的脚尖,探寻到一个地方,让她迸裂、喷发、倾吐、奉献……
是时候了。一切都为了那个神圣的秘密。
毒蜘蛛在老树上,拉出了第一段丝。
当她的脚尖一触到她的丝,那丝便发出了“嗡嗡”的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这声音令她陶醉。
很快,她结好了一张网。
她的网是一块圣洁之地。她要在这张网上,在这块圣洁之地,藏进她那个神圣的秘密。
一片柔和的光,洒落在网上。
月亮。圆圆的月亮从云堆里探了出来。
毒蜘蛛浑身一震,勃然大怒。又是一只偷窥的眼睛!
谁在看我?谁在看我!
老树摇动着它的叶子,仿佛想挡住那不速之光。
然而,晚了。
毒蜘蛛一动也不动了。她的身上,开始冒出一缕缕紫色的烟雾。紫雾升腾着,缭绕着,弥漫着,形成了缓缓滚动的一团。
紫雾越滚越大,像一个巨大的紫色毒蘑菇。
毒蜘蛛看不见了。老树完整地被紫雾裹住了。
紫雾,像一团不祥的云。然而,月亮依然温柔而美丽。
白色的丝囊和老树的泪
清晨,那一团紫雾已经悄然散尽。
毒蜘蛛还是呆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夜里结的网,已经没有了。用无数根蛛丝挂着的小丝囊,从一节枝杈上悬下来,悬在毒蜘蛛的上方。
一个小小的、白色的丝囊。
毒蜘蛛望着丝囊。她离它那么近。她的眼睛里,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它。
它是我的。
丝囊是那样的纤柔,像一朵遥远的云;丝囊是那样的稚嫩,像一团柔软的绒毛。
太阳出来了。透过树叶的间隙,一块金色的光斑,投在丝囊上。
毒蜘蛛很平静。她不再害怕偷窥的眼睛了。她那个神圣的秘密,已被蛛丝包裹得严严实实。
它是我的。我的灵魂在里面。
金色的光斑抚摸着丝囊。丝囊泛出快乐的色彩。赤橙黄绿青蓝紫,快乐的色彩在毒蜘蛛眼前流动。
毒蜘蛛提起一只脚,她也想抚摸一下丝囊。当她的脚尖刚一触到丝囊,她肚子上那道白线,猛裂地抽搐起来,像闪电一样。
它是神圣的秘密,连我也不能碰了。
毒蜘蛛缩回她的脚。
掠过一丝风。
丝囊难以觉察地晃动了一下。
毒蜘蛛惊慌地四顾。她害怕风。她想看看风从哪里来。
毒蜘蛛这时才发现,她的周围,已经变了样。
――昨天的老树还是满树的绿叶,而今天,满树的绿叶已经全部枯黄!每一片枯黄的叶,都已干瘪、皱卷。
毒蜘蛛浑身震颤了一下。
是我。一定是我的毒雾害了老树。我……
风!起大风了。
远处的每一棵大大小小的树,都在风里摇摆着枝叶。
毒蜘蛛紧张地盯着她的丝囊。但愿风不是想来带走它。
然而,丝囊在风中却纹丝不动。
那是因为老树纹丝不动。连每一片枯黄的叶,也在大风中纹丝不动。真是一个奇迹。
老树死了吗?它怎么能在风中纹丝不动?
风停了。
毒蜘蛛感到精疲力竭,她的神经再也受不了自身和外界给她的刺激。她虚脱得想呕吐。
我也去死掉吧,像老树一样。
毒蜘蛛沿着树干,向下爬。
她爬过老树的节疤时,停了下来。她望着节疤,望着她居住过的那道缝隙。
那道黑洞洞的缝隙像一只丑陋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毒蜘蛛。
我也去死,那么再见。
毒蜘蛛继续往下爬。她的心里是一片空白。一步一步,她快爬到树根了。
现在,只要纵身一跳,就可以永远离开这棵从来没有离开过的老树了。
突然,毒蜘蛛肚子上的那白线,又是一下猛烈的抽搐。
毒蜘蛛猛然回头。她看见,从老树的节疤里,流出了一滴眼泪。清泪顺着粗糙的干,急匆匆地、歪歪斜斜地流下来。
清泪仿佛在迷乱中追赶着什么。
毒蜘蛛注视着这滴泪。
多年以前,这棵老树留下了节疤而我留下了闪电。昨天夜里,我留下了那个神圣的秘密而老树留下了满树枯叶。那个丝囊是我的。这滴清泪是老树的。
毒蜘蛛注视着这滴泪。
毒蜘蛛之死
清泪,从毒蜘蛛身体的一侧流过,从她右边的四只脚上流过。一片冰凉浸透了她。
毒蜘蛛一动也不动。
我被这滴泪洗了一下。
清泪沿着树根,悄然落到地上。悄然渗入了泥土。悄然中,一种奇怪氛围升上来了。
寂静。
突然,老树浑身颤抖起来。颤抖中,伴随着多年以前响过的那种雷声。
在同一秒钟里,老树满树的枯黄叶子,一齐脱落了!
枯叶不是飘落的,而是沉重地压向大地,带着难以抑制的激情压向大地。
地上,卷起了一个枯叶的巨浪。轰的一声之后,平息了。
老树的每一个枝杈都着。
白色的丝囊孤零零地高悬。
毒蜘蛛仿佛还没有明白过来,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毒蜘蛛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了异样:她右边的四只脚麻木了。她低头去看她的脚。
当她的目光触及四只脚的同一瞬间,她看到,四只脚一齐从她身上脱落了!
脱落的脚无声地向地上飘落。乌黑的脚,在空中闪出一丝丝白光。一丝丝白光是一丝丝讥讽的笑。
毒蜘蛛失去平衡的身体,向一边重重倒下。
你在报复我,报复我的毒雾。
毒蜘蛛肚子上那条白线隐隐作痛。
高悬在空旷中的丝囊,显得那样孤立无援。它一定很冷,它一定很冷。
毒蜘蛛用剩下的四只脚,向丝囊爬去。
丝囊里有我的灵魂,有我的希望。它是我神圣的秘密。它孤零零的会感到冷。
毒蜘蛛横着身子,困难地爬着。
她终于爬到了丝囊旁边,靠它那么近。(它现在不会冷了。)
丝囊泛出一道温柔的白光,拥着毒蜘蛛。
毒蜘蛛睡着了。她在昏睡中等待。
……
毒蜘蛛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似乎才一分钟,又似乎已是一百年。当她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丝囊。
就在这一刻,丝囊开始发生变化。
它在动。它洁白的表面出现了数不清的小黑点。这些小黑点在爬动。小黑点飞下来了,荡下来了,飘下来了。
每一个小黑点,身后都牵着一根极细的银丝。
这细细的银丝,在阳光下闪烁出多么炫目的光啊!
毒蜘蛛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
我的秘密不再是秘密了。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丝囊里的所有小黑点都出来了。他们盲目地乱爬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你们饿了吗?快来吧。
所有的小黑点都落了下来,落在毒蜘蛛的背上。丝毫没有犹豫。
啊……
毒蜘蛛全身的每一个部位,每一根神经,都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最尖利的疼痛。她的四只脚不停地抽搐着。现在她只有四只脚了。剧烈的疼痛,使她觉得自己在爆炸。
小黑点们在她的身上注进了毒素。这毒素能很快***她的神经。
我是你们的妈妈。你们身上的毒素,本来就是我身上的。
很快,毒素在毒蜘蛛身上起作用了。她感到麻木,四只脚已经不像是自己的了。疼痛已经消失了。然而她的意识还清楚,眼睛还能看。
毒蜘蛛看了一眼老树。光秃秃的枝杈,突然间使她恍然大悟。使她明白了一切。
老树啊,你留下了节疤我留下了闪电。
当我把丝囊挂上你的枝杈,我明白你为什么在大风中纹丝不动;当我要离开你,我明白你为什么流泪;当我不想再守着丝囊,我明白你为什么脱落你的树叶,让丝囊孤零零挂在我眼前。
毒蜘蛛努力动了一下笨拙的脚。她敏感的脚尖在粗糙的树皮上划了一下。
粗糙的树皮,却给了毒蜘蛛无比细腻的感觉。这是留给毒蜘蛛最后的感觉。
小黑点蜂拥在毒蜘蛛身上。
毒蜘蛛知道,她的体腔,正在变空。
只要你们记住:我曾是你们的妈妈……
毒蜘蛛在一点点消失。
不,她是在极度的快乐中,陶醉、升华……
要是我另外的四只脚还在,就更好了……
毒蜘蛛死了。消失了。
褴褛的破旗和新叶
一阵清风吹过,轻盈的小黑点们,随风飘散了。
老树孤独地站立着。
老树的根旁,一个急匆匆离开的小黑点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停住,回过身来向上望着。
光秃秃的老树。老树的枝杈上,摇曳着空空的丝囊。
瘪了的丝囊像一面经历了战火硝烟的破旗,褴褛而骄傲。
这个小黑点沿着老树的树干,往上爬。
树干上,有一条淡淡的、歪斜的痕迹。这是老树流下清泪的痕迹。小黑点沿着这条痕迹爬上去。
老树在轻微地颤抖。太阳出来了。
强烈的太阳光,照在小黑点身上,令它晕眩。
小黑点终于爬到丝囊的旁边。它离丝囊那么近。
小黑点站住不动了。它站住的地方,就是毒蜘蛛消失的地方。
老树那个节疤的缝隙里,发出了一阵阵低沉的雷声。
雷声过后,老树突然间萌发出了满树的新叶。蓬蓬勃勃,老树苍老而美丽。
有一片新叶,正好挡住了小黑点,投给它一片阴凉。
一个小黑点,将来就是一只毒蜘蛛。
寂静中,太阳开始落下地平线,平静,炽烈。
夕阳把它浓浓的、毛茸茸的余晖涂在老树上。
(摘自《毒蜘蛛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