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一点儿小酒,无意地照了一下镜子,偶然发现自己的头顶上像夜色下的一块月亮地儿了,它又光又亮,没有一点儿植被了。于是,就不自主地摇了摇头,这是对自己的一种否定,最好的人生季节已不复存在,时光从人生的朝霞到夕阳就像一个神奇的小偷,从自己的脚下,从自己的手指缝儿里悄无声息地逃走了。如今一想,真叫人不寒而栗啊。他一共也没喝几口酒,可是心里特别闹得慌,似乎有酩酊大醉的怅惋,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无不使他茫然伤感。这么多年来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一切。
当年,他是全县高考的状元。他上大学读书的时候,每逢假日回到家里,乡亲们是多么拿他当回事儿啊,这些人家要是有什么好吃一点东西,都愿意高兴地送过来给他吃,根本不拿他当外人,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比他们自己的孩子还高贵。乡亲们认为他是个争气的孩子,他能考取重点大学,不仅仅是他自己和他家族的荣耀,也是全村子的面子啊。这个时候,他刚满十八岁,看什么东西都充满活力,充满青春;稚嫩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时照镜子,不仅自己看上去有朝气,别人看上去也意味着一种美好和追求。他知道,生活给与他这样的机遇是多么不容易啊――他昂起头来望着那残垣敝瓦的房屋和屋顶瓦缝儿里探出头来的荒草,更由衷地感到了自己的幸运。
他十来岁的时候,每天放学回来把书包一撂,就得到山上打猪草砍柴了。他依稀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留在田埂山上的影子。他是那么小,山是那么高大,草木丛是那么幽深,路是那么蜿蜒狭窄悠长,悠长得似乎没有希望的尽头。然而他只有一个最切近的愿望,那就是要把从山上砍下的柴捆扛下来,尽管山路狭窄崎岖,但他每次都能把比他身材长一倍还多的柴捆趔趔趄趄地背下山来。夕阳的余晖铺满旷野的田埂,有一个看不着人的柴捆影子向冒着袅袅炊烟的村落移动……那就是幼小的他,正肩负着未来的希望蹒跚地走向破败的村落,他衣衫褴缕汗流浃背,可他没有任何无奈和抱怨,没有任何要求和奢望,哪怕曾经委屈过痛苦过!
他似乎醒了点酒,放下手中冷酷无情的镜子,叹道,逝者如斯!然后掩面而泣。
他大学毕业之后,被分配到一所很像样很有名气的省级重点高中当了一名老师。他刚到学校上班的时候,住在女单身宿舍楼的对面,他经常拉开窗帘打开窗子,把他最喜欢的阳光新鲜空气放进来。偶然间他发现那些未婚的女老师个个都很漂亮,尤其他们刚洗完澡,披着闪亮的黑发,穿着便装扭着屁股在他的视线里晃来晃去的时候,女人的轮廓曲线是那么鲜明美妙,仿佛离这么远他都嗅到了女人梳洗的味道。此刻,在他心目中就算拈阄摸着谁也没有不如愿的,给他的感觉是那么神秘和美好。于是他处心积虑地设法接近他们,想尽办法取悦他们。他就像处于饥渴状态下的一头狮子,终于有一天那双血红的眼睛盯上了一个女人,她就是他后来的妻子。
于是,他闪电般恋爱,闪电般结婚。婚后不到俩月就觉得妻子没有别人的老婆美了,什么手指不够修长啦,脚板过大啦,身上肉少啦,身材短小啦,皮肤不白啦……即便妻子殷勤体贴微笑,出冰清玉洁的肌肤依偎在他的怀里,他也总觉得有一种一盘菜品久了的乏味之感。
有了孩子还没有仨月,因为两块豆腐放馊了,袜子买贵了,围脖买短了,裙子颜色太亮了这些小事儿,就和漂亮得像月牙儿似的妻子离了婚,离了婚刚刚半年又复了婚,复了婚还不到一年又离了婚。他结婚离婚再复婚再离婚,草率得就像开关灯一样方便简单。
那时,他简直就像一个耗尽美好的“乞丐”,当情感出现饥渴的时候,就“回家”讨一点满足,满足了之后就又回到他那空灵孤单的屋子里,然后几个月不叠一次被子,几个月不洗一次衣服,几个月不修剪一次手指甲和脚趾甲,就跟我们人类的祖先一样,只差手背脚背没长毛了……他,蓬头垢面,但还能打足精神,趾高气扬。
当他走上大街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自在潇洒:大冬天,寒风凛冽滴水成冰,可他只披上那一件青黑色呢子大衣,脖颈儿上搭一条雪白的长度能够抵达膝盖的围脖儿,走起路来围脖在胯下悠来荡去,就像绊脚的丝带,其实根本就不美。***,胡适,鲁迅他们这些大家那么有学问,那么有名气,也未曾围过这么长的围脖,尚且都不是苍白的颜色。
他自觉得像这样包装一下,别人就不认识他了。其实,更多的人即便不认识也都知道他是谁,因为他很另类。他这样做是一种纯主观的单边行为――他想,别人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他,这就等于他不认识我。这种歪理儿倒很像掩耳盗铃。
他就这样活在孤独里,没有爱情,没有家庭,没有事业,没有奋斗,只有抱怨和愤怒。他常常懊丧地把手一摊,跟人说:“自己的婚姻家庭事业都很失败,我空有满腹经纶一身抱负,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的确是个聪明人,可是他没有长性,做什么都是浅尝辄止,半途而废。
他学雕刻,花钱买了工具石料,雕啊刻啊,雕啊刻啊……雕得夜以继日。
他学练书法,买了笔砚宣纸,写啊练啊,写啊练啊……写得“龙飞凤舞”。
他研究围棋,跑到书店买了围棋和研究围棋的一摞书籍,看啊读啊,摆啊弄啊……下得废寝忘食。
他学写古体诗,就虔诚地从书架上翻出久违了沾满灰尘的唐诗宋词,吟啊写啊,吟啊写啊……
他喜花,养花。在他书房的每一个角落都陈以君子兰,对兰,米兰……一时间,室内芳香流翠,清新四溢。可是月余之后,似秋霜入室,鸟虫悲鸣,一片凄凉。
他做这些事情几乎都是在人们惊讶佩服赞许声中搁浅了,废止了。他做什么都像个缺少前景的侏儒,从一做胎儿在骨子里就终止了成长与进步。
于是,他的诸多兴趣和花草就跟他的爱情、家庭一样与完美无缘。于是,在他感情世界的花园里就都是枯藤老树昏鸦,但,决没有小桥流水人家。
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是把自己无情装进套子里的人吗?谁也不清楚;熟悉他的人总觉得他把生活玩弄之后,生活就把他的美好击得粉碎。然而,他没能汲取一点儿教训,依然活在破碎里,傲慢矜持,彰显个性。然后,他就整日整月整年的,甚至,每呼吸一口新鲜空气都在虚掷时光;然后,他的思想、肌体就跟时光给他留下的影子一样轻飘,像棉花儿,像柳絮,像尘埃,还是像七月里膨胀的空气?
当他感到与风雅无缘的时候,他也试***学会低俗和宽容,打开了自己尘封已久的世界。可是他与人相处总觉自己有失尊严,甚至与人敬杯酒,上个礼,打个招呼,买一回菜都觉得低三下四不堪庸俗。为此,他决定不效法现代人,想同古书对话,从古人那里寻找一面镜子,比如说《史记》、《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等系列书籍里的人物。
可是,他读完之后,做梦都觉得自己像唐尧、虞舜、神农、汉武帝了……于是就脱口吟出,“天将降大任于斯也……”猜想自己有可能就是那个济世之才。可事实上,轻薄的他倒像诸葛亮麾下失街亭的马谡了,因为他只会纸上谈兵。他把这些实实在在的古代英雄没有当作镜子,却当成了吹牛炫耀自己的工具。在他自己看来还十分得意,在别人看来简直就是对古代名人英雄的亵渎。而他呢,说着说着就遗憾地表露出:“可惜啊,我生不逢时。”苦于今天不是乱世。
从此以后,他再想与别人开开心聊聊天,人家就不理睬他了;就算他花钱雇人家聊,人家也不想赚这个钱了,觉得跟他聊天无异于虚掷时光,浪费生命。人们都知道人生一共有多长,都很珍惜它的有限长度。在这个世界上,凡是真正了解他的人,谁还愿意听他口若悬河,自吹自擂!于是他痛惜道:“微斯人,谁与同归?”
其他老师忙完了作业就备课,备好了课就上课。即便彼此之间聊一聊天儿,也都是说一些有用的事情。比如说,研究一下学生啦,探讨一下学科教学的特点技巧啦;而他呢,都懒得跨进课堂,就算跨进去了也没个教案,由着他的嘴想讲啥就讲啥,下了课也不批改作业;评点作文,批语上一般只写上两三个繁体字,还写得毛连草色,学生要想认出这两三个字,还得真下一番苦功才能猜出八九。但他一般的时候是不评改的,有时间就到这个办公室转一转,到那个办公室遛一遛……您说还有谁愿意看他这个样子呢?
人们都不愿搭理他,他就只好敛起渴望交谈的那张低俗的面孔,代之而来的就是绷紧早已垮下来的一脸咸腊肉,又摆起了旁若无人的老架子。他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抱着茶杯,走在办公楼的阳台上,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再从另一端踩着自己走过的脚窝儿走回来,此刻他就像一个十足的模特大师。阳台上,他熟悉多年的面孔就又与之陌生起来,大家看他走来走去,开始以为他在寻找自己失去的什么东西,后来他经常这样走,也没走出任何改变。人们明白了,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寻找,就是这样惯性地完成一个过程而已,其中不带有任何目的。
当春天跨过寒冬,蹒跚走过来的时候,硕大的太阳又公平地掉进了学校的院子里。这时他为躲避室内的潮湿阴冷,就像鱼儿一样来到太阳身边游来游去,他贪婪地从太阳身上获取了好多阳光热量的同时,又从自己的生命里相对耗掉了比阳光还珍贵一百倍的时光和能量,他习惯了像这样,一面自私的猎取,一面又毫无意义的释放在空气清风里。花草在最灿烂的时候,说谢谢慈父阳光,是您给了我这样的美丽。而他从来不会这样思考,因为他的确是一只迷途的羔羊。
现在,他用了五十年的日子,走过了人生一万八千两百五十天,才懵懵懂懂地感觉撞到了人生南墙上的一面镜子,这是多么漫长啊!人们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就知天命了,而今他已是天命之年,还像是个刚刚懂事的孩子。当他明白了这一切,正想转身回头时,才萌发了自我悔恨,从内心无比感激那面冷酷无情的镜子。
是那面镜子不讲情面,冷言冷语地告诉了他,让他千万记住,再不要戏弄生活了,否则飞也似的时光会无情地羞辱报复你。游戏人生,还是人生游戏都是那么的荒唐可笑,人就是要学会与人谦和相处,放下架子,热爱生活,好好工作;在工作和生活中活得真实漂亮,活得有依有恋,色彩斑斓,不要再虚掷时光了――现在你不要对镜子摇头,还要坚定生活信念,再做一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吧。
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就彻底地醒酒了……然后揩干了眼泪,日子又在铺就的人行道上展开脚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