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老舍先生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因为,老舍先生提供的太多了,改编只需要在人家丰收的果园里面摘到果子,懂取舍,重挑选,便能把好果实呈现出来。
剧本
《四世同堂》是老舍先生写于抗战时期的作品。以北京为背景,描写了从卢沟桥事变到1945年抗战结束八年中北京民众讨生活的方式和命运流变过程,是一部描写乱世的“平民史诗”。小说布局严谨,分为《惶惑》、《偷生》和《饥荒》三部。
我采用三幕式的话剧剧本结构方式,将三部平移为三幕。将不同人物在八年中的成长变化,及其间家国情感与个人情感、国家命运和人物命运之间的关系,分布在三幕剧本之中。
第一幕,1937年夏天,小羊圈胡同三户人家出场。乱世投机的冠晓荷――冠家,热爱北平的知识分子钱默吟――钱家,模范的四世同堂家庭代表祁老人――祁家。面对“卢沟桥事变”,三户人家秉持三种截然不同的立场。随即,胡同里的居民伴随着各种议论上场,构成这部“平民史诗”的基础形态。
第二幕,1940年到1941年秋天,日本人已经和北平人做了邻居。冠家由于出卖了钱家,大赤包做了西城所所长。钱默吟家破人亡,被日本人抓走。祁家小三祁瑞全被大哥祁瑞宣安排出城抗日,最明白事理的祁瑞宣只能在为国效忠与为家尽孝间选择尽孝。因为,北平城出现了吃喝这样迫切的问题。
第三幕,1944年冬天,抗战已经打了快八年了。老百姓民不聊生,路面上已经出现饿死的人,生活苦难至极。钱先生被日本人放了出来,重新回到家中。冠家由于分赃不均被人告倒,大赤包锒铛入狱。祁家大儿子祁天佑被日本人当奸商游街,不堪屈辱,投河自尽。祁家老二祁瑞丰被乱***打死,祁老人的重孙女小妞子饿死。不堪重负中,祁老人坚持过了他的八十大寿。
1945年转春至夏,日本投降,历时八年之久的抗战结束。
舞美
老舍先生严格按照抗战历程安排故事顺序。但他并不写***府作战,只写沦陷中的北平一条普通的小胡同,透过这条小胡同看民族和国家的命运。
胡同是开放的,也是特色的,胡同里的居民们喜欢在胡同里扎堆儿闲聊。但是,重要事件都发生在祁家、钱家和冠家三户人家院里。如何在舞台上解决室外和室内的关系?我和舞美设计薛殿杰先生,在剧本完成一稿之后便开始创作,因为舞美的空间设计,决定了我下一稿的剧本结构。这是一个有趣的创作现象,导演和舞美先行讨论出一个可实现的舞台空间,然后将“鸿篇巨制”套装进入,按舞台空间流向,铺陈文本。
舞美模型出来,基本一稿就定了。一条胡同,三户人家,祁家、冠家可以打开,小院和室内都能展现。材料选取和技术处理很重要,要将表面上写实的四合院通过透光材质,呈现出立体叠画效果。
多媒体配合舞美,用以表示天气和季节的变化,跟随灯光气氛而流变,达到“随风潜入夜”的效果。
排练
走进排练场,面对国家话剧院老、中、青、壮四代演员,30多位的不同目光,我面临的困难是,如何统一语境和表演风格。
2010年7月,正值酷暑。
排练场的墙壁上已经布置了一些老北京照片,以制造环境氛围。我备了好茶、茶壶和茶海,做一次去“烟火气”的排练。
统一语境是件难事。剧院的北京籍演员占少数,大部分演员来自全国各地,对京味戏的语态缺乏掌握,对北京人骨子里的聊天意识缺乏认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喝茶,外松内紧。因为,这部戏无论排成什么样,都离不开老舍先生和北京背景。我不要求演员都说京味话,但带点儿京味的普通话起码要说好。演员们对导演不提表演要求的散漫排练有些疑惑,后来逐渐适应,或者说在妥协。聊天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状态,我带头闲聊,演员们也逐渐有了聊天的状态。
统一表演风格,是统一语境后的又一挑战,对于导演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煎熬。老、中、青、壮,四种表演风格相去甚远,老一辈演员受前苏联专家影响,擅长扎实的现实主义表演风格;中年演员伴随新中国成长,年轻时受“样板戏”影响,属于表现型现实主义表演;青年演员明星居多,受改革开放后的影视剧影响,属于自然现实主义表演状态;从戏剧学院刚毕业的少壮派演员,演戏认真、规矩,属于学院派表演方式。演员们相互之间的文化认知不同,脾气秉性亦不同,“统一”谈何容易。有时看到不同表演风格在同一表演空间中相互“打架”,我惊愕却无力更改。因为排练时间短,我唯一能做的还是喝茶和好脾气闲聊。如果导演发脾气,可能一时痛快,直接的恶果就是紧张的“烟火气”,和老舍先生小说中的人物气质相去甚远了。
这次排练的益处是磨练了我的性情,同时也磨练了演员,就是这种软磨练,旧时年间的北京人气质逐渐融入了国家话剧院排练场。
一直提请全组创作人员和演职人员,把对老舍先生的尊重,转化为对老北京的喜爱,对北京话的熟悉。在两个月的排练时间里,尽可能做到“入情懂礼”。作为北京籍导演,我有一半满族血统,祖上和老舍先生属于一个旗“正红旗”。对北京的热爱是我骨子里的,对老舍先生的敬重是发自肺腑的,对焦菊隐先生早年创立的“中国学派”更是想继承和发展。
在老舍先生营造的北京的“人情世故”中,我和演员们一边排戏一边改剧本。
追求
我希望话剧《四世同堂》是一部新现实主义作品。舞台呈现不局限于写实表达,而蕴含中国画精神:竖画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中国的写意精神和“意境说”有助于具备文化品格追求的舞台写意空间的拓展。
现实主义依据,加中国式的写意精神,构成“新现实主义”的舞台呈现。舞台上的小羊圈胡同,正面看像是一条胡同,背面打光,胡同即“变为”一幅版画。胡同里面的三户人家会展开内部院落,像小时候的叠画游戏。祁家,打开半立体墙面,里面出现一个小院,院里再打开一个是老二家房间。冠家,也可以打开院墙,一个院落出现,再打开一个房间又套着一个房间。演员可以一边演出一边去推景,起到“间离”效果,最早想过电动,但电动就没这个意思了。
现实主义注重真实客观地再现社会现实,强调文学艺术对现实的忠诚和责任。“新现实主义”,更加强调艺术的任务,注重平凡题材的描写方式、表现方式和形式美感,强调表达素朴的人间情怀和人道精神,强调视觉冲击力,在常见的事物中寻求“美”,从而达到耳目一新的视觉效果。
让观众品味中国故事独有的味道,感受与其生活休戚相关的热度。创作中,除了尊重“现实主义”戏剧里惯有的人物关系之外,更加重视探求人物的内心世界和精神世界,试***继承焦菊隐先生的“中国学派”风格,发展中国戏剧精神的“另一种表达风格”。
表达
《四世同堂》的最终表达落在祁家长孙祁瑞宣和长孙媳妇韵梅身上,他们的面貌是“模糊”的,就像我们大家,面貌模糊的大多数。这个多数,构成了华夏民族主体的生命精神!多少民族灾难,我们用沉默“扛”过!多少悲欢离合,我们用注视表达!就像老舍先生笔下的小羊圈胡同里沉默的祁瑞宣一样,用无声的呐喊,坚持到抗战结束的最后!我们虽然在尽忠和尽孝之间纠结,但我们有底线,我们不会做***。我们能担当一份属于中国精神的文化品格。
老舍先生把祁瑞宣作为《四世同堂》第一主人公,作为沉默的大多数的代表。祁瑞宣当之无愧,这是中国面貌和中国表达。
老舍先生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四世同堂》长卷80多万字,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不被社会、世风改变的北京人,就像老舍先生自己坚持纯粹的精神一样难能可贵。作为改编者,我尊重《四世同堂》里的人物群像,我对这些从京城笃实的城砖里站出来的带着金属音的老北京人,肃然起敬!
2011年2月26日于台北
注:2010年下半年,话剧《四世同堂》全国巡演,演出第一站台北,随后是深圳、石家庄、上海、南京、天津、重庆、绵阳、西安和北京,共10个城市。剧组83人,上至75岁高龄的雷恪生老师,下到5岁的小演员,行程15000公里,历时两个多月。期间,一直满座。
田沁鑫:中国国家话剧院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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