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孟学派及其思想特质
孔子所开创的儒家文化,代表着中国文化的主流和精神方向。思孟学派是孔子以后儒家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思想流派。“思”,指孔子的孙子子思。子思名常字子思。“孟”指孟子,名轲,邹国(今山东邹县东南)人。孟子受业于子思之门人。“思孟”,在思想气质与思想倾向上有一致之处,构成了孔子以后儒家一个主要的思想流派,后人称之为思孟学派。
思孟学派的特点,可以从两方面来看。第一个特点,是把孔子的学说向内转。孔子的学说是一个平衡的系统,这个平衡,即仁与礼的平衡。孟子和荀子都承认,孔子的思想人格表现为“仁”“智”的平衡和统一。《孟子》引子贡的话说:“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孟子・公孙丑上》)。荀子也说:“孔子仁智且不蔽”(《荀子・解蔽》)。仁与礼的平衡,乃根源于此仁与智的平衡。仁是人的德性,而礼是一个外范的系统。思孟学派把孔子的这个系统引向内转,为儒家的伦理道德学说和***治的架构系统建立了一个性善论的超越基础。
第二个特点表现在精神气质上。孟子对曾子、子思多有称道。《孟子・离娄下》讲“曾子、子思同道。”又《孟子・公孙丑下》和《万章下》分别引曾子、子思故事,讲“天子不召师”的道理,特别凸显了一种“以德抗位”的精神气质。“位”指君主的势位。思孟学派认为,士、君子之德,要高于君主的势位。这体现了当时士人超越于现实***治的一种***自由的精神。
儒家主性本善论
儒家的人性论,其主流是思孟一系的性善论。对儒家的性善论,有着不同的说法。一种说法认为,儒家的性善论,其实质是人性向善论。人性既有向善的可能性,也有向恶的可能性。这种“善”,在人性中没有先天的根据和必然性可言,实质上是把人性理解为一个“白板”。按照这种逻辑,人的善性和道德性只能从外边引入,人性岂不成了一块可供随意塑造的“白板”?这种说法,正与儒家人性论的学说精神相悖谬,是对儒家人性论的误解。
另一种说法则认为,儒家的性善论,其实质是人性本善论。我主张“人性本善论”。思孟学派所理解的人性具有自身“善”的先天内容和根据,并非一个可供随意塑造的“白板”。仁义礼智先天地内在于人的肉身实存和情感生活,具有发而为善行的先天的才具。人的情感欲望和肉身实存性具有自身先天的道德规定,在这个意义上,它与动物的所谓“生物性”亦有类性上的本质区别。所以,人性之善,具有先天内容,而非一种单纯逻辑上的空洞可能性。人性本善说,构成了中国文化确立其自身道德责任的必然的形而上学基础。
从孔子开始,儒家即从人之作为人的类性角度来理解人性。孔子论人性问题,有两个角度:一是“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二是“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论语・雍也》)。先秦儒学着重发挥了第一点,即从类性上理解人性。人生而有异,但其中却贯通着人之为人的普遍性特征。汉唐儒学着重发挥了第二点,突出了人的个体差异这一方面。宋儒学回归先秦儒学,以类性的理解作为基础,同时引入“气质之性”这一观念,从理论上解决了人性的普遍性与个体差异性的关系问题。
《孟子・告子上》:“凡同类者,举相似也……圣人与我同类者……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这里所谓同类“相似”,也就是孔子所说的“性相近”。“同然”,是讲人心在理性上对理、义有种共同的肯定。也就是说,人心不仅在理性上肯定,而且在情感上真实地拥有“理、义”。人性之善,不是形式的,而是具有自身实存内容的。
孟子的说法,源出于孔子。《论语・颜渊》:“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述而》:“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求仁而得仁,又何怨?”《里仁》:“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孔子这几句话,看似平实无奇,实则包涵着一种对“人”的重要发现。商周时期的宗教伦理观念侧重于从功利角度理解人性。《尚书》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这两句话,集中体现了商周人的伦理价值观念。就是说,至善本原于上帝,而人之所以行德,其动机却是功利性的。这样理解的“德”,是他律,而非自律。孔子的发现,使商周以来的价值观念发生了一种带有根本意义的转变。在孔子看来,人的功利性要求的满足,非人力所能直接控制,故可归诸于“命”。而行德与行仁,却是人唯一可凭自力而非外力“可欲”“可求”者,乃人之最本己的可能性。“欲仁仁至,求仁得仁”,即言人不仅在理性上,而且在情感上,皆先天地拥有仁德之内容。因此,仁对于人而言,为其本质之所在。孔子所谓“仁者人也”,讲的就是这个意思。这一发现,规定了中国文化及其价值实现的根本方式和方向。
仁义内在于人的实存性
孟子论人性之善,是从仁义内在于人的实存性的意义上来讲的。这包括统一的两个方面:一是把“理”落实到“情”上来理解;二是把“理”落实到“气”上来理解。
把“理”落到“情”上来理解,可用“通情达理”这一成语来表达。这是说,理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理落在情上,是具体的,实实在在能为心灵所真切地体证的道理。
《孟子・告子上》:“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四端”,概括言之,就是一个“不忍”“恻隐”之心(另参《孟子・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在现实中,人处身于分化的状态,其行事常常是三思而后行。而在类似于“孺子将入于井”这样一种人之生命交关的临界状态中,人的不忍恻隐之心则表现为自然当下的一种直感。《孟子・公孙丑上》“人皆有不忍人之心”章特别突出了“恻隐之心”的这一特点:“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就是说,恻隐之心的表现无任何思虑计较,其表现乃人心当下的一种直觉表现。明儒王阳明《大学问》对此有一个很恰切的诠释。他认为,人见孺子入井而有恻隐之心,表明人心之仁,先天地“与孺子而为一体”,这个孺子还是与我同类者。人“见鸟兽哀鸣觳觫”而产生不忍之心,“见草木之摧折”而产生悯恤之心,“见瓦石之毁坏”而产生顾惜之心,这表明人心之仁和天地万物本来为一体。
所以,在孟子看来,人虽然在现实中有分化、有分别。但人和人、人和物之间的这个本原的一体性并没有丧失,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被遮蔽起来了。一经反思,就可以把它重新找回来。
把“理”落到“气”上来理解,可用“理直气壮”此成语来表达。就是说,理不是一个空洞静态的观念,它同时也是一种能够发之为行为的存在性力量。
简帛《五行》篇说:“仁之思也精,精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仁之思也精,精则察”,是从理性方面讲。但这理性之思,非单纯认知意义之“思”,它同时见诸安、温、悦、戚、亲、爱,这是从情感上说。不仅如此,“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必落实于形、色,此“仁之思”乃得以完成。这个形、色,即就人之“气”的实存性而言。道德之知、思、情,之所以能够发为行为,在于其本身就伴随有一种存在性的力量,这就是思孟所说的“气”。孟子提出“养气”说,自谓“我善养吾养浩然之气”(《孟子・公孙丑上》)。不过,这“浩然之气”之养成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具有先天的根据的。朱子《孟子集注》(卷二)解释说:“本自浩然,失养故馁。唯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又引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气,乃吾气也。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是说浩然之气为人先天所拥有,培养之即可“复其初”。
孟子论特别提出“才”这一概念来说明人性本善。《孟子・告子上》以牛山之木之长养为例,对这个“才”的观念作了全面的界说。《告子上》说:“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牛山之木本来“有材”,但因人经常砍伐和放牧而变得“濯濯”。人亦有成就其美德之先天的才具(“才”)。
这里所说的“夜气”或“平旦之气”是人心在未受外界环境左右时,与仁义之心或良心俱存的一种存在状态,为人的实存或“气”之本真、本然。孟子所谓的“才”,乃是一个以“夜气”或“平旦之气”为基础,在“好恶”之情上显现出其“良心”或“仁义之心”的存在整体。“浩然之气”的养成并非无中生有,而是有先天的存在基础的。
可见,儒家所理解的人性之善,不仅只是一种逻辑和理论的设定,它具有先天的内容和存在性的基础。这个“善”性,是本善,而不仅是向善。
道德责任之形而上根据
中国文化没有西方那种上帝创世的观念。在这个前提下,如果把人性善仅仅理解为一种向善的可能要素和理论必要性的假定,就无法在人的主体性方面确立必然的道德责任和内在的道德约束力。思孟学派人性本善的观念,构成了中国文化价值的实现方式与道德责任之形而上的根据。
《孟子・公孙丑上》说:“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离娄上》亦说:“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在儒家的义理系统中,人的道德的根据,本原于人性之“本善”。因此,行义行善,亦为人之必然的责任和天赋之义务。相反,其为不善,则是“自暴”“自弃”“自贼”,必由其自身来承担罪责。由此,中国文化价值的实现方式,亦在于内求而确立本心之根据。《孟子・告子上》:“仁,人心也;义,人路也……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性善不仅是一种向善的可能性,而且有其先天的内容和存在性的基础。所以,通过“求放心”或反躬内省挺立良知本心,以尽性知天而达天德,便成为中国文化教化和德性养成之根本途径。
思孟学派所证成的人性“本善”义,对于中国文化价值体系及其实现方式的形成,具有奠基性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