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关于中国古典小说中羼入诗词的现象,前人已有不少论述。如陈大康、周进芳从叙事学的角度,论述了诗词韵语在古典小说中的功能;康金声从引出故事、总结故事、渲染气氛、优化描写等方面探讨诗词在小说中的作用;唐景凯则专就从宋元到明清之际小说中的词做梳理和分析。而本文则专就明代小说《西游记》(吴承恩)中诗词的艺术性加以探讨。 二、《西游记》诗词艺术性分析 (一)题材不同,艺术性不一 《西游记》的诗歌中,写景抒情诗通常具有较强的艺术性,而铺叙打斗场面、说理谈玄之诗艺术性较低,或者说传统文人韵味较低,这也是符合中国古典诗歌的一般规律的。一般来讲,中国古典诗歌讲究涵永不尽的余味,而诗歌的审美特征与诗歌内容关系密切,而且也跟题材有关。而《西游记》中内容丰富复杂,适合滋养不同的诗歌。比如,《西游记》中山川林麓、郊野丛林,生发了不少的写景诗,而《西游记》向来也被认为是一部“证道”的书,因此,也有不少的谈玄之诗。另外,《西游记》中也有大量的神魔打斗场面,颇炫奇立异,吸引眼球,而这也往往通过诗歌来加以表现。下面分别从这样的几方面来谈: 1.平典的谈玄诗对于西游记的主旨,前人多认为是谈玄证道,“魔以心生,亦以心摄”(陈元之),“求放心之喻”(谢肇),“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李卓吾),都主此说。而《西游记》中的很多诗歌是表现义理的。可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纯粹的义理阐发,另一种是义理附会于小说的人物、情节。第一类,如“原无色,空空亦非空。静喧语默本来同,梦里何劳说梦。有用用中无用,无功功里施功。还如果熟自然红,莫问如何修种。”(96回《西江月》)“一体真如转落尘,合和四相复修身。五行论色空还寂,百怪虚名总莫论。正果旃檀皈大觉,完成品职脱沉沦。经传天下恩光阔,五圣高居不二门。”(100回)第二类,如“奉法西来道路赊,秋风淅淅落霜花。乖猿牢锁绳休解,劣马勤兜鞭莫加。木母金公原自合,黄婆赤子本无差。咬开铁弹真消息,般若波罗到彼家。”“满地烟霞树色高,唐朝佛子苦劳劳。饥餐一钵千家饭,寒着千针一衲袍。意马胸头休放荡,心猿乖劣莫教嚎。情和性定诸缘合,月满金华是伐毛。”(19回)这部分诗歌内容一般较为枯燥平板,当然,有些也以景略作渲染,但总体而言景与理割裂,艺术性不高。 2.炫奇铺排的打斗诗 《西游记》是神魔小说,因此其中精怪打斗场面、施法场面很多,这些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以赋来展现的,有的是以诗来表现的,这部分内容大多铺张渲染、炫奇立异、俗趣浓厚。如描写黄风怪施法的场景:“冷冷飕飕天地变,无影无形黄沙旋。穿林折岭倒松梅,播土扬尘崩岭坫。黄河浪泼彻底浑,湘江水涌翻波转。碧天振动斗牛宫,争些刮倒森罗殿。五百罗汉闹喧天,金刚齐嚷乱。文殊走了青毛狮,普贤白象难寻见。真武龟蛇失了群,梓橦骡子飘其韂。行商喊叫告苍天,艄公拜许诸般愿。烟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残生随水办。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岛蓬莱昏暗暗。老君难顾炼丹炉,寿星收了龙须扇。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风吹断裙腰钏。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难取匣中剑。天王不见手心塔,鲁班吊了金头钻。雷音宝阙倒三层,赵州石桥崩两断。一轮红日荡无光,满天星斗皆昏乱。南山鸟往北山飞,东湖水向西湖漫。雌雄拆对不相呼,子母分离难叫唤。龙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处寻闪电。十代阎王觅判官,地府牛头追马面。这风吹倒普陀山,卷起观音经一卷。白莲花卸海边飞,吹倒菩萨十二院。至今曾见风,不似这风来不善。唿喇喇乾坤险不炸崩开,万里江山都是颤!”这类诗多采取铺叙的手段,极尽渲染之能事,而且还具有插科打诨、诙谐调侃之效。 3.清幽雅致的写景诗 《西游记》中写景诗颇有佳作。如孙悟空的祖籍,人间仙境、世外桃源———东胜神州傲来国花果山,其中的水帘洞,就是用一首五言诗来加以描绘: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蔽名瀑布,真似挂帘帷。首联先以“一派白虹”“千寻雪浪”写出瀑布的壮观,颔联再以环境加以衬托,颈联进一步描写,冷气荡漾,余流润泽之状,全篇技巧娴熟,用词较为雅致,当然,尾联略显平淡,少余韵。另外,《西游记》主要叙述西行故事,而一路上乃郊野林麓、山高水远。因此,也需要有景象的陪衬和点染。枫叶满山红,黄花耐晚风。老蝉吟渐懒,愁蟋思无穷。荷破青纨扇,橙香金弹丛。可怜数行雁,点点远排空。(23回)这也是一首较有艺术性的五言律诗,先从大景象写起,有满山红枫、临风晚菊,中二联从虫鸣果色进一步写秋景,最后以雁阵排空来点染秋思,技巧娴熟,具有余味。 另外,还有些诗歌表现出幽深孤峭之感,颇有大历十才子、贾岛孟郊之风。如第二回中,悟空等候祖师时的景象描写:“月明清露冷,八极迥无尘。深树幽禽宿,源头水溜汾。飞萤光散影,过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应该访道真”,显得清幽寂静。还有一些诗歌颇似杜甫、白居易、苏轼之闲适诗:如“小桥通活水,茅舍倚青山。村犬汪篱落,幽人自往还。”(53回)“清和天气爽,池沼芰荷生。梅逐雨余熟,麦随风里成。草香花落处,莺老柳枝轻。江燕携雏习,山鸡哺子鸣。斗南当日永,万物显光明。”(96回)这部分诗歌艺术性较高,很大程度上是来源于中国诗歌史的相关积淀,如山水田园诗乃是一大门类,在此方面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艺术经验、成熟的表达技巧。 (二)文人诗歌传统、审美方式与西游记小说环境之间的联系和矛盾 如上所述,中国古典诗歌中有一些诗歌体裁是具有相对成熟定型的题材,如写景诗、咏物诗、闺怨诗等,这些定型的题材往往有着较为稳定的审美特色、惯用的表现技巧以及常用的措辞,而小说则讲究叙事的个别性和当下性,两者如能协调得好,则能取得整体上良好的艺术效果。如《红楼梦》中很多诗词便能有机地融入到作品当中,如《唐多令》(粉堕百花洲)对于抒写黛玉孤独惆怅的心情起到了良好的作用。而《西游记》中也有这样的例子,比如,写三藏出长安一二日后居住在法门寺,斋饭之后晚间的景象:“影动星河近,月明无点尘。雁声鸣远汉,砧韵响西邻。归鸟栖枯树,禅僧讲梵音。蒲团一榻上,坐到夜将分。”(13回)僧人的淡泊从容和诗歌所描述的清幽寂静的环境是比较协调的。另外,在第62回中,唐僧师徒在宝光寺扫塔之前的景象描写:“四壁寒风起,万家灯火明。六街关户牖,三市闭门庭。钓艇归深树,耕犁罢短绳。樵夫柯斧歇,学子诵书声”也属此例。#p#分页标题#e# 但是,更多的例子呈现了《西游记》的诗词与小说情节的“不兼容性”。《西游记》为神怪小说,以炫奇立异为主导倾向。不论是小说中的人物形象还是环境,多以奇为主。人物形象,多为妖魔鬼怪;环境多为荒郊野岭,巉岩险路。而文人诗歌追求讲求写景细腻蕴藉,特别自宋代以来,提倡平淡美。因此,出现这样一些问题:《西游记》中诗词的审美趣味同叙事语境、人物性格相轩轾的情况。比如,“岩前古庙枕寒流,落日荒烟锁废丘。白鹤丛中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64回)这首诗虽然也欲强调环境是在荒野,如古庙、寒流、荒烟、废丘,但颔联中,白鹤高洁雅致、绿芜平远幽静,且白、绿对比倒也颇显青翠。另外,颈联深婉细腻,出句中竹摇青珮倒颇类似闺怨诗,对句颇类似老杜的“隔叶黄鹂空好音”,当然,疑闻语,似诉愁,略显平板俗套。 另外,还有一部分诗歌所展现的人物面貌,往往与小说中角色该呈现的性格出现了矛盾和脱节的现象,如描述《西游记》中的女妖也多采用闺阁诗和艳情诗中的措辞,如描写盘丝洞的蜘蛛精:“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蜘蛛精生性凶狠,而诗作中却用闺心坚韧、兰性高洁这样的词汇来形容显然不适宜、不恰当,另外,蛾眉,蝉鬓等语,乃传统的闺怨诗词的常见套语。另有,“蹴踘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素婵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笋,缃裙斜拽露金莲。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绛裙。”(72回)其中,粉面、翠袖、金莲、云鬓等语也都大致和艳情诗中的措辞相仿,而并非是对于妖精的特征化描写。如果和《聊斋志异》中的精怪形象描写对照的话,可以看出《聊斋志异》中的精怪形象往往将妖精的物性和人的形象性结合得很自然妥帖了。 以上是对于《西游记》诗歌的艺术性所作的分析,以期对于《西游记》的文本样态做更多深入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