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份,《炎黄春秋》杂志迎来20岁生日庆祝大会。
杂志社社长杜导正兴奋地脱稿演说,希望将来能有一个炎黄春秋出版社,一所炎黄春秋大学;大会特邀主持人崔永元风趣地接了话茬:“应该建一个炎黄春秋电视台,要不我失业了怎么办。”
48岁的崔永元已近知天命年纪,江湖地位自不必说,但在这个场合,无论年龄和资历,他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崔”――105岁的周有光、94岁的李锐、85岁的杨汝岱、82岁的***、81岁的江平……会场上,在***界学界声名显赫的耄耋之人举目皆是,他们有些人作为编委、顾问、作者,已经陪伴这份杂志走过了20个春秋。
庆祝大会与会二百余人,数量不多但分量十足。出席名单上还有之子胡德平、女儿王雁南的名字。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李东东用大声诵读《岳阳楼记》的方式为杂志祝贺生日。众多名人***要题词与贺信中,中共元老的“炎黄春秋办得不错”格外引人注目。若非岁月无情,萧克、张爱萍、费孝通作为杂志的哺育者,又岂能错过此次盛会?
在大陆,《炎黄春秋》一直被外界誉为中共***内改革派的一面旗帜,其大胆敢言、经常刊登敏感的史***和思想文章,已形成一种独特风格,亦是个“奇迹”。更何况,在大陆创造奇迹不难,难的是如何保持奇迹。人们很想知道,20年,它又如何“磕磕绊绊地一路走来”。(《炎黄春秋》编辑部语)
萧克点将办杂志
说到《炎黄春秋》的诞生和成长,不得不提及萧克将***。
作为新中国的***将领,萧克戎马一生却始终有浓厚的文人情结,长年笔耕不辍,寄情于诗书,曾获得茅盾文学奖。晚年,由他主持编纂的煌煌巨著《中国文化通志》,在中***队高层亦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斯诺夫人曾称他是“***人学者”。
1990年,萧克时任中央顾问委员会***,与另一位“诗人将***”张爱萍(中顾委***)发起创建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第二年5月,该会在人民大会堂宣布成立,***亲往即席讲话,***、李***道、杨振宁任名誉会长,周谷城担任会长,萧克为执行会长。
有了研究会,萧克想到了要办份杂志,他为杂志定的宗旨是:高举爱国主义旗帜、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坚持***改革开放的理论不动摇;以史为鉴、以史资治。萧克亲自督促办理杂志的相关审批手续,找到刚从新闻出版署署长位置退下来的杜导正,委托他负责这个刊物。
萧克点了杜导正的将并不意外。杜曾是“老八路”,中共建***后历任《羊城晚报》总编辑、新华社国内部主任、《光明日报》总编辑,1987年国家成立新闻出版署后他是第一任署长。而在《炎黄春秋》创办后,20年,杜始终是杂志的灵魂人物。
1990和1991年是个特殊时期,整个中国社会刚经历“风波”的剧痛,有点内外交困,前路迷茫的样子。
在外部,苏、东国家解体,改革开放后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十年蜜月也因“风波”而终结;中共***内“左派”再次掀起“姓资姓社”的道路之争,从意识形态上拷问***理论和改革开放,***治风向标一度急向左转。若非***南巡,坚决捍卫自己的蓝***,改革开放真有变质的可能。
十年把***史和国史扭曲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上世纪80年代开始,大陆逐渐兴起对历史拨乱反正之风。对于很多中共干部来说,恢复历史本来面目,也是给受害之人的重要手段。大量回忆录、史料涌现,曾被定论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又可重新探试对历史求真求实的呼声甚高。
正是基于这个背景,《炎黄春秋》诞生了。萧克与杜导正商讨后,把办刊宗旨具体化为:一是捍卫***改革开放路线,二是以求是存真的态度书写历史。
萧克给创刊的《炎黄春秋》送来题词:“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5年后萧克又送来东汉王充的两句话:“誉人不增其美,毁人不益其恶”,通俗地说,就是写好人好事,要写得适当,不要再去涂粉;讲坏人,讲敌人,也不能讲过头。
靠着借贷来的资金,杜导正拉起一帮人马办出了杂志。创刊头几年,杂志社并未完全贯彻萧克和杜导正所订的办刊宗旨。因为没要国家一分钱,没有编制,走市场化路子,生存成了第一要务。承包人不同,选题策划有所不同,因而杂志风貌并不稳定。
受生存压力和时代局限的制约,《炎黄春秋》亦曾“山寨”过。幼年的《炎黄春秋》常有不同凡响的文章,但总体风格与当时火车上流行的“法制文萃”类刊物没有明显差别。
1980年代盛行树典型、树楷模,写作时道德评判和抒情叙事相当流行,要突出“感动人”、“教育人”功用,文学和纪实作品之间界线模糊。那时候《炎黄春秋》的栏目如“人海浪”、“英杰谱”、“殒星篇”及相关文章仍体现浓厚道德评判色彩,有时封面配上美女大头像,市场化运作与时代局限、理想主义奇妙融合为一体。
进入90年代中后期,道德评判和抒情叙事开始遭到冷遇。等现任常务社长、总编辑吴思1997年入职后,《炎黄春秋》补充了不少年轻的成员。这些新进入杂志的“第二代”引入颇多新观念,“人物志”、“往事录”等称谓中性的栏目在杂志上逐渐成为主流,标题不再用“形容词”,道德评判慢慢被弃用。
这一时期的杂志虽然稚嫩,仍在突破性方面开了诸多先河,如西路***问题、百团大战历史地位、反右和、***评价、王实味冤案,在学界和社会引起反响。
1990年代中期的《炎黄春秋》基本自给自足,编辑部成员稳定下来,杂志面貌变得一致,编辑方针得以贯彻,杂志开始频频露出峥嵘。
从“脱敏”到旗帜大讨论
“杂志做得对,不要惊慌,如果有人怪罪下来,就说是我萧克的主意,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们,让他们给我打电话”。
由于种种原因,去世后,大陆媒体对这位前***闭口不提。1994年,逝世5周年,《炎黄春秋》在封二发表照片及悼念诗一首,这一突破引起海内外轰动,有关方面要求停止发行这期杂志。萧克得知消息后,力挺刊社,说出了前面那番话,明确表态要当坚强后盾。
《炎黄春秋》紧接着大量发表回忆文章,从真理标准讨论到冤假错案。2005年11月,杂志刊发以《我们心中的》为题的一组稿件,作者有***、杜润生、任仲夷、于光远、李锐、***、朱厚泽等14位老人。出版又被叫停,20余天后禁令解除,杂志继续刊发***的《我心中的耀邦》,自此使这个名字在大陆“脱敏”,不再是禁忌。
吴思说:“如果把中国现代以来的历史,比喻为一幅历史画卷,杂志发表的文章,就是在已有画面上的一笔又一笔的添加、补充和修改。20年232期,将近五千篇文章,就是五千笔。原来的历史画卷上,一些模糊之处清晰了一些空白之处充实了,一些错画的线条改正了。这就是我们的主要工作。”
《炎黄春秋》勾勒的五千笔线条中,随便找出在该刊已属平淡的几笔,对大陆其他同行来说足以让人望而生畏。90年代中后期,杂志更是不断涉足、、反右、托派、、纠偏、抗日战争、苏联历史等领域,相关文章多不胜数,而背后掀起的“惊涛骇浪”实为常人难以想象,亦很难向外人道。
比名字更敏感的还有一人――,然该刊从2005年至今,先后四次发表提及赵的文章,其中一次承受了极大压力,社长杜导正一再被要求退下。虽未“脱敏”,但敏感度明显降低。
纪念诞辰90周年,《炎黄春秋》连续发表了《关于的若干史实》,对华的贡献与评价有一些新看法,虽然“上面有人”觉得不太妥当,并未施加太大压力,但坊间也实在为杂志捏了把汗。
萧克上将的《***内民主缺失的教训》,杜润生的《民主法制是中国的必然取向》,李锐的《关于我国***治体制改革的建议》,关山的《任仲夷关于***治体制改革的思想》几篇文章,篇篇皆在***内思想领域掀起波澜,后两篇曾有两家报刊转载,遭到了严厉处罚。
2003年《炎黄春秋》设立“海外事”栏目,重点关注“苏俄历史、转型、台湾转型、瑞典模式、发展中国家道路”,为大陆的转型期提供镜鉴。
李玉贞的《一部颠覆性著作:(二十世纪俄国史)》,金雁的《一月剧变:超过十月***的大事件》、《苏俄的***治自由问题》,何方(秘书)的《对俄国十月***的回顾与思考》,高放的《斯大林怎样破坏***内民主》,尹彦的《列宁时期***内民主是如何被破坏的》等重头文章也产生了轰动效应,对于长期浸润在权威史观教育中的人来说,既有人觉得振聋发聩,也有人不堪忍受。
在思想理论方面,《炎黄春秋》最为轰动的一役是“民主社会主义”之争。在刊发了诸多介绍瑞典社会主义模式的文章后,2007年,杂志推出中国人民大学前副校长谢韬的《民主社会主义模式与中国前途》一文,直接表达民主社会主义观点和主张。这篇文章像一枚重磅思想炸弹,在海内外激起热议,并引发了“举什么旗、走什么路”的数年大讨论。
大陆左翼阵营对《炎黄春秋》展开口诛笔伐。网上的批判自不必说,还有人投书刊物要求登载反驳文章。“只要水平够高,我们不怕刊登反驳文章。”吴思说,可惜挑来挑去,只找出一篇可发表,“大部分都是上纲上线地打棍子,上来先给你安个‘修正主义’帽子。”
大陆管理部门有《重大选题备案制度》,根据规定,凡涉及重大***史、国史、***史以及***和***的选题,均属重大选题,应报有关部门备案。数年来,《炎黄春秋》大量发表这样的文章,不断接到报备要求,但管理部门只对2009年发表的《***1986年谈与》一文提出异议,编辑部享有较宽松的***策环境。
四不像的成功与忧虑
著名主持人杨锦麟在《炎黄春秋》创刊20周年那天写下这样一段话:“一晃眼都20年了,祝贺它,在读报的生涯中,总能很努力地介绍《炎黄春秋》的文章,体制内建言体制内谏言体制内跪着造反的范例,轻易将其归入另类,其实并不客观,多元化的社会,总应该容忍多元的声音和意见表达,这也是一个社会健康进步的表现。”
颇为有趣的是,《炎黄春秋》到底是“体制外”还是“体制内”,连杂志社的负责人们也搞不清楚,这也正反映了当下大陆某些媒体产权与性质的尴尬。
杜导正认为《炎黄春秋》就是一个四不像。“不过在改革开放时代中国,四不像的体制就是最好的体制。”朱厚泽曾经这样点评。
它的确是一份“奇特”刊物:并非***刊,名为事业单位,实则自负盈亏,成长至今从未要过国家一分钱。杜导正从“体制内”退下后才创办这份杂志,吴思早在1993年就离开体制,不是“在编”。
杂志社靠借款起家,曾有过十分艰难的时光,用吴思的话说,“那时候工资低得不可想象。”吴思还是著名的历史学者,《***:的农民》、《潜规则》、《血酬定律》为其代表作。
说起来,“四不像”刊物近年在中国大陆特殊的出版体制下不胜枚举,其中亦不乏成功案例,不过没有哪家能像《炎黄春秋》这样,专注于***治、思想的建言反思,以及重大历史事件和敏感人物的梳理反省,且长期屹立不倒,并以15万的发行量在市场上趟开一条路子。
外界有一种评价,该杂志是***内改革派在史***和思想领域的一面旗帜。大陆更没有哪家“四不像”刊物敢把“捍卫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捍卫改革开放”作为自己的办刊宗旨。
上世纪90年代以来,因刊登敏感***治、历史文章遭受形形挫折的期刊报纸不一而足。说起来,《炎黄春秋》算是幸运儿,它的创办人、编委、作者多为***内有名望的老干部,主管单位对他们较为尊重,未予层层加码;坚决高举“捍卫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和改革开放”的旗帜,也为它获得腾挪空间。
杂志把国家有关规定具体化为“七不碰”原则:“”不碰、和宗教问题不碰、当代***和***及其亲属不碰、多***制不碰、三权分立不碰、***队国家化不碰、等民族问题不碰。在严格守住底线的情况下,不搞“自我放大法”束缚自己的手脚。
因为总登敏感文章,2004年杂志的主管单位文化部坚决撒手不想管了,《炎黄春秋》四处寻找“婆家”,但没人敢娶“媳妇”进家。炎黄文化研究会会长费孝通说,《炎黄春秋》要是没了,研究会也就空了一大块,他特意写信给高层要求研究会主管主办,最后获得特批,这下解了僵局,而这种事却少有先例。
一直感觉良好的吴思认为当下“已经失去判断力”,近年经常有人对他提议:“你们的杂志土得快掉渣了,还80年代的风格呢。”有人在微博上感言,看见杂志上的助听器广告、参与20周年庆祝的白发苍苍的老人们,甚感悲凉。
《炎黄春秋》未对读者构成做过调查,外界常视之为离退休干部或关心***治历史的中老年知识分子之心爱读物。吴思说他凭着感觉,几年前,50岁至少是读者的一个年龄下限,在此年龄之上的*********学界人士为主流读者,但近几年开始有越来越多40岁的人加入读者队伍。
吴思入职时,他是最年轻的成员,无论是岁数还是观念,现已54岁,也是社里老字辈了,无论资历还是职务。
“假如我们的刊物还能存活一二十年,我相信跟现在又会大不一样,但未来该怎么走,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现在也有年轻的编辑,将来的事该由他们去考虑,我也不去想了。”吴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