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引自王勃《滕王阁序》
唐高宗上元二年(公元675年)重阳,洪州的一位阎姓都督,在今天江西南昌的滕王阁大摆宴席,席上一位年轻的宾客王勃写下了《滕王阁序》。从此,这篇精彩绝伦的文章便脍炙人口,流传了千百年,成为千古绝唱。《滕王阁序》开篇第三句为“星分翼轸”,而作为二十八宿中的两个宿,翼、轸连用的情况在古代典籍中十分常见,其中自然有一番文化底蕴。
翼、轸——朱鸟的翅膀和尾巴
翼宿共二十二颗较亮的星,星数较多,分布在赤道以南10°至30°、赤经11h至12h之间,绝大部分属于西方星座巨爵座(crater,翼宿一即巨爵座α)。其中翼宿一至六组成朱鸟或朱雀的躯干,前与朱鸟的喙、颈,即柳、星、张诸宿相连,后则与朱鸟之尾——轸宿相接。翼宿七至十四和翼宿十五至二十二,则组成两翼,成为朱鸟的一对翅膀,翼宿也因此而得名。
南方七宿中,井宿、鬼宿为朱鸟的头眼,柳宿是乌嘴,星宿是鸟的脖子,张宿是鸟类特有的嗉囊。相比之下,翼宿和轸宿作为朱鸟的翅膀和尾巴,显得较为短小,不像后世星***画像中,带有长尾的凤凰形象。因此有人认为,南方七宿最初的形象应该是鹌鹑,而不是凤凰。旁证则是星占家把南方朱鸟七宿分为鹑首、鹑火和鹑尾,所以朱鸟是鹑,亦即鹌鹑的简称。
事实上,上古汉语习惯用单字指称事物,比如《禽经》“青凤谓之篱,赤凤谓之鹑,黄凤谓之鹉,紫凤谓之(族鸟)”,就是一例。这种用相同形旁(偏旁部首),对声旁加以变化后组合(有如外文中以相同词根与不同前后缀组合),以区分同类事物或显示意义上差别的构词或构字形式,在语言学上称为屈折变化。然而,使用这种方法,势必使汉字总数成倍地增加。于是,为方便起见,古汉语中渐渐不再用这种方法来构造新字,而改用常见字组成双音节词来指称事物。如《夏小正》记载,“三月,田鼠化为(如鸟)(ru)。”其实就是鹌鹑,但这个字渐渐被人忘却,后来就被改称为鹌鹑。
古人仰望星空,自然也不会囿于星空本身的实际形象。在南方七宿的轸宿后面加上长长的尾巴,也正如古代西方人为星空添加线条,把星座描绘成为各种人和动物一样,是出于美妙的想象。
“星分翼轸”之说是否有误
《滕王阁序》虽是千古名篇,但早就有人认为其中“星分翼轸”说法有误。宋人叶大庆就说:“丰城剑气上冲牛斗,而‘星分翼轸’,分野尤差。”因为,按《汉书·天文志》,其实翼宿和轸宿的分野在荆州。汉代时的荆州很大,又称为楚地,包括今天湖北省、湖南省全境以及河南省、陕西省的部分区域。豫章郡则在斗、牛分野,属于吴地。传说西晋时,宰相张华夜观星象,看到斗宿、牛宿之间显现出紫气,于是任命雷焕为豫章郡丰城县令,找到了龙渊(后避唐高祖李渊讳,改称龙泉)、太阿两把宝剑,后来这两把宝剑化龙升天不见。“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一句,用的就是这个典故。
从宽泛的标准来看,王勃的“星分翼轸”问题似乎也不大。因为当时的洪州,也就是今天江西南昌一带,一向就有“吴头楚尾”之称。下旬“地接衡庐”,即洪州一地连接湖南衡山和江西庐山,也证明王勃是清楚这一点的。况且,古人对于星宿的分野,通常也会稍作变通。当然,这种变通也不能太离谱。其目的是可与星占相结合,以便“两面下注”,自圆其说,表示灵验。问题是,在《滕王阁序》的同一段话中,同为洪州一地,却对应翼、轸和斗、牛两处不同的星宿,这就显得十分刺眼。叶大庆认为,这是由于《滕王阁序》属于骈文,要运用各种相关的名物典故,加以详细描写,是初唐的文风使然。所以,即便王勃的说法有些不当,也应算是白璧微瑕而已。
翼、轸二宿与古代荆州少数民族
翼宿、轸宿对应的汉代荆州,当时包括南郡、江夏、零陵、桂阳、武陵、长沙等郡,首府在江陵,也就是今天的湖北荆州。熟悉三国故事的读者应该知道,这是三国时代的战略要地和主要战场,因此就有如“刘备借荆州”、“大意失荆州”一类的典故成语。由东汉至宋代,在今天湘西及黔、川、鄂三省交界的地方,即当时荆州武陵郡一带,分布有若干少数民族。因其地有五条溪流,当时人总称他们为“五溪蛮”,或谓“武陵蛮”。加入蜀***一方参与吴蜀夷陵之战的沙摩柯,即为“五溪番王”。唐代杜甫过三峡入川时,也有诗句描写当地的景色民俗:“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李白诗中也提到过五溪,如“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相应地,翼宿也与蛮夷相关。《宋史·天文志》云:“翼宿二十二星,天之乐府,主俳倡戏乐。又主外夷远客、负海之宾。星明大,礼乐兴,四国宾;动摇,则蛮夷使来;离徙,天子将举兵。”认为翼宿主皇家音乐,当是承接前面柳、星、张等宿,为早期同一星占系列,因为柳、星、张是“御膳房”,主管皇家饮食。随着汉人居住地不断开拓,人们便将南方七宿之一的翼宿,和南方荆州的五溪蛮联系起来——如果翼宿诸星明亮,那么汉家君主就重视礼乐,四方蛮夷来朝;如果翼宿诸星相互疏离,那么天子就要兴兵征蛮夷了。
在翼宿的南方,古时又有东瓯五星。不知道什么原因,清代戴进贤所编的《仪象考成》说这几颗星已经不见了,但史籍上则称之为“蛮夷星”。南朝梁的祖暅《天文录》曰:“东瓯,东越也,今永嘉郡永宁县是也。”瓯,就是浙江温州地区的通称,如温州的地方戏曲“乱弹”又名瓯剧。汉代的温州,也是少数民族——东越的居住地。这也就是《滕王阁序》中“控蛮荆而引瓯越”一句的典故所在。当然,按照现代天文学,几颗恒星消失不见却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轸宿以南,又有名为青邱的星官。这个星官共由7颗恒星组成,其中最亮的三颗分别对应西方星座长蛇座β、长蛇座ξ和长蛇座ο。《开元占经》说,青邱是“南方蛮夷之国号”。《宋史·天文志》则说,此青邱七星若分外明亮,这些少数民族的人马就强盛;闪烁动摇,蛮夷就兴兵作乱。因此,只有在平常稳定状态的时候,这些少数民族聚居地才是太平的。
至于轸宿本身,虽与少数民族没有直接关联,但却预示着南方战事的成败。纵观翼、轸二宿及其附近星宿的占星学理念,我们可以理解,处理与周边少数民族关系是中国历代王朝必须面对的重要事务之一,将之反映到星占之说当中,也是十分自然的。
轸宿及其得名
轸宿四星,对应于西方乌鸦座γ、ε、δ、β,大约位于赤道以南15°至25°,赤经12h至13h的范围之内。说来也巧,轸宿和三个星官——北斗七星、常陈星和太微垣,几乎位于同一赤经天区上,西临秋分赤经线。也就是说,从最北的北斗七星往南,依次是常陈星和太微垣,再南面就是轸宿。
要了解轸宿的得名,首先要了解一下轸字的含义。轸字从车,与车相关。为了对此有更直观的理解,我们先来看看西周的战车。
从西周战车的俯视和侧视***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除了“衡”和“牙”以外,车的各部分均以“车”字作为偏旁部首,但却没有指出轸到底是车的哪一个部分。这是因为,关于轸的含义,各家有不同说法: (一)车后的横木,此说首见于许慎《说文解字》。《考工记》第一和第二篇分别是“轮人”和“舆人”,介绍造轮和造舆(车箱)的工艺师。里面几次提到“轸”的时候,东汉郑玄均注曰:“轸,舆后横者也。”与许慎的意见相同。(二)与“舆”,即车箱同义。同在“轮人”篇中,有一句“加轸与幞焉”,郑玄又有不同说法:“轸,舆也。”《考工记》“辅人”篇介绍造辅(辕)工艺师,有“轸之方也,以象地也”一句,唐代孔颖达注解说:“象地以舆方而言,不言舆言轸者,轸,舆之本也。”说明轸就是围成车箱、组成一个四方形的四块木板。(三)组成车箱的前后两块木板。《诗经·秦风·小戎》首句“小戎收”,毛公注:“俴,浅;收,轸也。”孔颖达疏:“大车之用,内前轸至后轸其深八尺,兵车之轸比之为浅,故谓之浅轸也。”兵车车厢比一般乘用的大车要浅窄,所以相对地,称这种兵车是“小戎”。由此可见轸也分前后。
从以上情况推断,轸字的含义应当是随时代及地域不同而有所变化,导致各家的解释有所不同。最先所指的应是车后的横木,而轸宿作为朱鸟的尾巴,或与轸为车尾有所关联。但有些时候,轸也被用来指代车箱前部的木板,因为它与车后的横木板相对,而且功能相同。到后来,轸也作为整个车箱的代名词在使用。事实上,我们可以看到,轸的含义不断在扩大,以至于后来成为战车、甚至是车的代名词。也正因如此,所以轸宿的英文译名为Chariot,即古埃及、希腊罗马时代用于战争或比赛的双轮战车。或者可以说,轸宿即为天上的战车。另一方面,由于轸亦为四方形车箱,又与轸宿四星组成的四方形在形象上极为相似,轸宿也因之而得名。
轸宿的星占含义:春秋战车与南方战事
古人认为,“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意即祭祀和战争都是国家大事。春秋时,战争频仍,国家的强弱都用兵车的数目来计算。一辆由四匹马拉动的兵车,要同时配备七十多名人员。故兵车有一万辆的大国称为“万乘之国”,达一千辆的中等诸侯国称为“千乘之国”。重要战役如秦晋崤之战、晋楚城濮之战,均以战车来决最终胜负。
这种思想反映到天上就成为轸宿,所以轸宿的星占含义与战车、战争相关。《晋书·天文志》说,轸四星“主车骑,主载任”,“轸星明,则车驾备;动则车驾用”,“轸就聚,兵大起”。就是说,如果轸星特别明亮,就代表战车在准备待命;如果闪动,又或四星的距离比平时靠近,则战车集合出发,表示要发动兵戈战事。
那么是什么地方会发生战事呢?翼、轸的分野是荆州,所以战场当在南方。事实上,轸宿还包围着一颗星,名叫“长沙”,对应于西方的乌鸦座ζ。长沙郡在汉代位于荆州南部,星名与地名正好相互对应。轸宿和位于它东南方的骑官、车骑、骑阵将***和阵车等星官,正好共同组成一个南方的***事战场。
另外,《史记·天官书》说:“轸为车,主风。”《索隐》引用宋均的解释说:“车动行疾似之也。”战车开动起来呼呼生风,这种对轸宿形象的引申,当是星占家的附会。
左辖星与右辖星:战车的“辖”
在轸宿二和三的旁边,分别有两颗星,称为右辖(乌鸦座α)和左辖(乌鸦座η)。其中,左辖星离轸宿三比较贴近,右辖则比较远。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古书上把左辖作为与天子同族的同姓王,右辖则为异姓王。那什么是辖呢?我们再仔细研究西周战车的构造,可以看到车轴两端各有一个圆筒形的金属零部件,称为軎(wei)。軎上有小孔,插上小铁棍,就可以防止车轮脱落。这根小铁棍在古代就称为辖。又因为辖可以管制车轮的正常运行,后来便引申出管辖、统辖等词语。因此,左辖和右辖两星,正代表着轸宿这辆战车细小而重要的部分。
《晋书·天文志》同时提到,辖“星明,兵大起。远轸,凶。辖举,南蛮侵。”与轸宿的星占含义类似,意指两辖星明亮摇动,则有战事发生。仍然运用分野原则,乃是分布在古代荆州一带的南蛮入侵。当辖星疏远轸宿时,战争就有失败的危险。这大概是因为,辖离开战车,就意味着车轮已经不受(管)辖。这样的后果可想而知:随时都会有车毁人亡的危险。
春秋时代,还有一个著名的“子产坏晋馆垣”故事,也跟车和辖相关。郑国名臣子产出使晋国,晋国国君却没有立即接见,只把子产安置在一个小宾馆。于是子产派人把宾馆的围墙拆毁,好让他的车马进入。晋国大夫士文伯责备他为何如此无礼。子产说,首先,车马带着献给晋国的礼物,而宾馆太小车马不能进。暴露在外,礼物淋湿了就是礼数不周。其次,昔日晋文公时代,各国诸侯的宾馆就如现在晋国国君的寝宫那样大,存放车马有地方,管理车辆的官员还会给车轴加上油。那这样说来,就是晋国无礼了。晋国君臣自知无理,承认确实是怠慢了子产一行。
当时子产的原话是“巾车脂辖”,这句话在《左传》中共出现过两次,《周礼》中也出现过一次。巾车是古代官职名,掌管车辆;脂是动物的油脂,涂抹在轮轴上起功能,相当于现在的机油。陈久金先生认为,右辖一星在中国天文学早期可能叫作膏星。膏即是脂,而从“巾车脂辖”一语,可以估计这个可能性还是相当大的。
车在古人心目中的地位是比较高的,它不仅仅是交通工具,有时候也是礼器的一部分。史籍中有专门的“舆服志”,讲述车马和衣服的制度,皇帝、诸侯、大臣依不同身份,就有不同的配备。这是秦以后的情况。而战车则因其在早期中国历史上有着重要作用,作为它一部分的轸、辖等成了天上的星星。然而,随着骑兵的兴起,战车逐渐地退出历史舞台,人们也渐渐地遗忘了轸和辖的本义。所以,我们通过对轸星、辖星的考察,也可以大致想象,远古先人以战车往来冲杀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