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与项南同志工作上最早接触是1981年11月。他的坦诚和热情,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那时候,全国农村改革方兴未艾,亿万农民开始挣脱“左”的束缚,探索新的生活道路。但是保守势力层层围堵,受到农民热烈欢迎的包产到户,安徽、四川、内蒙古、甘肃等地大力推广,但全国有一些地区依然阻力重重,举步维艰。我当时是《人民日报》农村部负责人,支持农村改革是我们的职责。有人向我推荐,说福建在项南领导下,农村改革搞得很有生气。于是我决定南下福建采访。
1981年11月,我来到闽南穷县仙游,这是战争年代我到过的熟地方。遇到县委宣传部长陈金添,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年轻人,他告诉我,仙游出了一件引起争议的事,农民李金耀大面积承包开发荒山,取得明显成效,但得不到县委和公社的支持,被指责为“走资本主义道路”,许多问题不给解决。出于记者的责任感,我决定到这座荒山的现场去看看,新华社记者林群英也乐于同行,由陈金添带路,我们一行三人登上了这座名叫马山的荒山。
登上马山,一眼望去,只见山上到处绿树成林,一派生气,没有一片荒地。李金耀闻声赶了过来,他听说我们是前来采访的记者,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是个典型的闽南农民,黝黑的皮肤,身体强壮,眼中透露出一股倔劲。我们捡个地方坐下,听他详尽介绍开发马山的经过。
原来,这座占地700多亩的山,本来并非荒山,是人为荒废的。马山地处周围5个大队的交界处。十多年来大队无钱去经营,只是每年派6个社员去看管,每人每年补贴150元钱和100斤粮食。因补贴微薄,那6个社员根本无心去看护山林,山上的树木经常被人盗伐,社员们没有从山上得到一点收益,却每年要分担管理费。好端端的一座山,就这样渐渐荒芜了。
李金耀不忍心看这座山被荒废,受包产到户风的启发,在1979年5月,向大队提出承包这座荒山。大队领导拿不定主意,召开干部会和社员代表大会讨论,会议整整争论了两天,最后同意让李金耀承包,于1979年6月正式签订承包合同。
李金耀承包荒山的事,遭到妻子和儿女们的一致反对。在外地工作的儿子闻讯特地赶了回来,劝他父亲:“快别干了!你可别出这个头,开山造林,费工又费钱,得不到什么好处,人们还说你搞资本主义,弄得不好还会挨批,我们全家跟你受苦。”李金耀对儿子说:“别看这是座荒山,满地都是银子,你们却看不见。”他谁的话都不听,把坛坛罐罐统统搬上了山,在山上安了家,全力以赴地干了起来。不到两年功夫,昔日的荒山居然变得一片葱绿。
多数乡村干部和社员都表示支持,认为李金耀为家乡办了件好事。但县委和公社领导都持异议,近两年时间,县里的负责干部一个也不上山,分管林业的县委副书记就住在离马山不远的地方,却执意不上马山,因为上山就意味着批准,担不起这个责任。
为何县与公社领导干部坚持不上马山?问题的焦点在于,虽然李金耀全家都参加劳动,但他雇用了20个社员帮工,这是不是背离了社会主义方向?算不算雇工剥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言犹在耳,谁敢放松阶级斗争这根弦? 项南与***研究工作
李金耀说,近两年他天天盼,月月盼,希望能有一个领导干部到山上来看看,他几乎绝望了。今天他终于盼到上级的记者前来采访,真是说不出的高兴。看得出来,我们上山,使这位倔强的农民深深感动了。
我在马山和县里采访了两天,然后回到福州。我住在新华社福建分社的招待所。
一天,一位新华社同志在门外大声喊:“季音同志,项南同志来看你啦!”
刚跨出门外,项南同志已笑眯眯地迎面走来,他拉住我走进房间,连连说:“欢迎你到福建来采访。”他没有一点架子,也没有带随从人员,热情、爽朗地和我聊了起来。
我们聊了些一般情况后,就向他汇报了仙游县农民李金耀承包荒山的事。他听得很专注,不时提出问题。临走,项南同志说:“你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我们一定抓紧去落实。”
我回到北京以后,对如何报道李金耀承包荒山的事,也一再考虑。这是件好事,但却是个“”,即涉及雇工问题。中央对雇工问题迄今并未明确表态,怎么办?我想,现在***不是提倡“***思想,实事求是”吗?项南同志的明确表态也给了我力量。于是,我在取得编委会同意之后,在12月8日的《人民日报》二版头条显著位置,刊出了我和林群英、陈金添三人署名的通讯《开发荒山的大胆试验》。我写了个编者按语,大意是李金耀承包荒山是个有益的探索,是否可行还有待实践的检验。
通讯发表后,反映最快的是福建,项南同志要求《福建日报》立即全文转载。林业部也表示支持,他们说,中国是个多山的国家,调动群众的积极性开发山区经济是件大事。
二
在福建采访,不时听到一些干部称道项南真心实意、雷厉风行推进改革的好作风。事实正是这样。我汇报了李金耀承包荒山的事之后,次日项南就去仙游上了马山。省委书记上山了,于是地委、县委书记,公社书记也统统上山了。项南向他们宣布,要全力支持李金耀承包荒山的这件好事。项南上马山可不是走马观花地转一圈了事,他仔细地询问***策的落实情况,查看李金耀与大队签订的承包合同,他发现合同上有许多条款不合理,对李金耀过于苛刻。例如不少果树的分配,百分之九十的收益归大队,李金耀只拿个零头。显然,这是李金耀在大队干部的压力下作的让步。项南把大队干部们和李金耀一起找来,坐下来商量。项南说:“这个承包合同不少条文不合理,要修改。先进分子的思想要表扬,但他们的合理收入要保障,不能剥夺他的合理收益。”于是,项南和大队干部逐条研究了合同的收益比例,一条一条修改,直到大队干部与李金耀本人都满意。
之后,项南又几度走上马山,检查合同的落实情况,并在全省推广李金耀开发荒山的做法,不久,全省就有2800多个大队的农民,承包了16万多亩荒山。
项南重视李金耀承包荒山这件事,是从福建的大环境着眼的。福建山区多,耕地少,地处沿海。因此他到福建后,提出要大念“山海经”,在农业地区全面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集中力量发展山区与沿海经济,大办乡镇企业。项南通过实地考察,认识到兴办乡镇企业符合福建地少人多、工业基础薄弱的实际,能解决农村多年悬而未决的问题,对经济整体发展大有好处。福建是侨乡,这是优势。项南十分重视落实华侨***策,加强与港澳台同胞、海外华侨的联系与合作,激发了华侨爱国爱乡的热情。他牵头引进侨资,建成许多侨资企业。一位闽籍老华侨深情地说:“项公没有海外关系,也不是华侨亲属,可是他在华侨的心中,威信之高无以复加!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他的人格魅力。”
工业基础薄弱,是福建的劣势。项南把工业基础建设放到头等重要的地位。在他的提议和推动下,修建了厦门国际机场和水口水电站,完成了改善福建投资环境的十大工程,改变了福建的经济面貌。
项南到福建后,解决了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地下***”案和其他一些冤案,***了一大批干部。他提出对知识分子要宽松、宽容和宽厚。他在列席***的十五大时,写了一个发言提纲,对***的建设与改革、反腐败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发言稿的第二条是这样说的:“我***全部历史,是一部辉煌灿烂的历史,但也犯过极其严重的‘左’的和右的错误,危害最烈的是‘左’,而不是右。我国知识分子,绝大多数是好的,都有为人民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我们***应当为他们营造一种宽松、宽容、宽厚的氛围。给提不同意见的人,随便冠以***、、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其后果是永远落后,葬送现代化。”
改革必然要突破某些旧框框,不利于一些既得利益者,项南在福建推行改革阻力重重,有人造谣中伤,有人打小报告,告恶状,他的一些富有前瞻性的积极建议往往不能实施。项南主张加快厦门特区建设,在一次中央会议上受到***的尖锐批评,说搞特区是搬来旧社会的“租界”。还有人说,特区只有国旗是红的,其余是一片灰色,意即江山改变了颜色。项南支持与外方合资生产“福日”电视机,又有一位高官批评“这是搞殖民地性质的企业”。项南提出要给企业家“松绑放权”,又有人质问他“你还要不要***的领导”?1985年夏的“晋江假药案”,弄得沸沸扬扬。所谓晋江假药,是晋江县陈棣镇涵口村几户农民专业户,他们把银耳与白糖掺在一起,制成了自称是“感冒咳嗽冲剂”,对外出售。这件事不久即被当地领导发现,报告省委和省***府,立即作出果断措施,销毁全部制成品,收回已售出的“药”,并处罚了这几个专业户。本来事情已经了结,不料竟被人无限夸大,从中央到各地的报纸,纷纷报道“晋江假药案”。许多客户都提出退货,拒绝购买晋江的产品,一时间流言四起。奇怪的是,上级有关部门事情还未完全弄清,就批评福建省委,要省委负责人作检讨。项南被迫作了几次检查,均未通过。最后,上面竟提出要给项南以“***内警告”处分。项南坚决拒绝了。1986年,项南离开了辛勤工作5年的福建。
三
项南退居二线后,意志没有消沉。1989年,他担任全国扶贫基金会会长,他矢志于中国的扶贫事业,抱着病体,经常深入老、少、边、穷地区,调查研究,做了大量扎扎实实的工作,给贫苦群众送去温暖。他说:“我们对贫苦老百姓欠账太多,现在总算有机会还点账了。”
由于长期工作劳累,项南的健康状况不佳。一天,一个老朋友去看他,发现他明显有些憔悴,但仍然很健谈,他说,他控制不住自己,老是要想些问题,老想找朋友说说心里话。这位来访的老朋友是做新闻工作的,于是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新闻工作。
“我给你们提一个建议”,项南说,“希望你们新闻媒体克服报喜不报忧的片面性,发挥新闻舆论的监督功能”,接着他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说,坚持正确的舆论导向和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是并行不悖的,新闻媒体不能只报喜,不报忧,只讲成绩,不讲缺点。在宣传鼓舞我国人民取得伟大成就的同时,要敢于揭露我们消极和不健康的现象,这是一个******有信心有力量的表现。揭露这些消极腐败现象,其目的是要纠正它,制止它的滋生发展。如果只报喜不报忧,就不能取得人民群众的信任,而且会助长弄虚作假、阿谀逢迎的坏风气。
项南这段肺腑之言说出了媒体长期存在的一个老毛病。我从那位朋友处拿到了项南谈话的记录,很有感触,写了一篇题为《项南的呼吁》的短文,希望媒体界的朋友都来听听这位忠诚的***人的忠告。万万没有想到,项南这次谈话,竟成了他最后的遗言。1997年11月10日,他因心脏病突发,与世长辞,享年79岁。福建人民深深怀念他,称他是振兴福建、发展福建、建设福建的开拓者、奠基者、创业家;他主持福建工作的五年,是福建发展最好的时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