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蔡明亮和李安是在同一时期出生、入行并崛起的,但不同的电影理想却在多年后使二者的境遇截然相反
2013年9月7日晚,丽都岛电影宫,第70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颁奖典礼,作为华语电影导演界唯一的代表,蔡明亮不负众望,凭借新作《郊游》顺利斩获评委会大奖。
当拿到“银狮”时,他一度哽咽,“我的电影能得奖是很困难的事,因为它非常慢,而且越来越慢,所以感谢评审团和观众愿意慢下来看我的电影,陪我慢慢地走。威尼斯电影节让世界的观众得到一个讯息,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思考电影的速度?或者我们生活的速度、世界的速度。”
在蔡明亮的这段获奖感言中,观众也能够清楚地发现蔡明亮的与众不同。事实上,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并不是一名严格意义上的导演。从《爱情万岁》到《你那边几点》再到短片《天桥不见了》,蔡明亮从不同视角,以几乎完全不同的手法探讨了现代都市人的欲望与追求、梦想与孤独。同时展现的,还有他观察人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与互动的创作概念。
正是出于对这种特殊电影情怀的推崇与好奇,台南艺术大学动画艺术与影像美学研究所副教授、《艺术观点ACT》季刊主编、《电影欣赏学刊》副主编孙松荣长期跟随蔡明亮到各处拍摄并积累了许多一手资料。近日,他带着自己的新书《蔡明亮:从电影到当代/艺术》来到大陆,与读者分享他和蔡明亮的点点滴滴。
孙松荣告诉《中国新时代》记者,在拍完《郊游》后,蔡明亮将会退出影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艺术梦想的终结,正相反,他将会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在观众面前,只是这一次是在美术馆。”不在意电影的商业属性、观众的审美取向甚至投资人的营利冲动,蔡明亮和他的电影一样,注定会成为今后人们长久关注和评论的话题。
不一样的导演路
“从90年代至今,可以说蔡明亮经历了一个非常长的艺术转变周期。但在本质上,这个转变又可以看成是当代台湾电影甚至华语电影的一个缩影。而如果放在一个更广的全球电影的维度,却又是一种特殊的、不同于普遍意义上的大片情怀。”在总结蔡明亮至今导演生涯的发展轨迹时,孙松荣坦言,蔡明亮并非一般人看上去的那么“不问世事”。
而之所以能如此完整并深刻地经历这种转变,则与蔡明亮初期一系列影片的自我定位有着密切关系。1957年10月27日,祖籍广东的蔡明亮出生于马来西亚砂劳越州古晋市。1977年他来到台湾主修中文,但当时的老师却鼓励他转读自己感兴趣的戏剧。1978年,蔡明亮成功考入台北中国文化学院(后改名为中国文化大学)戏剧系。在校期间,蔡明亮就开始独自撰写舞台剧剧本,并亲自执导了三部作品:1981年的《速食面》、次年的《黑暗里打不开的一扇门》以及1983年他自编、自导,并独自一人演出的作品《房间里的衣柜》。也是从那时起,孙松荣便开始注意这位“不一般的大学生”。
孙松荣说,“那时候的蔡明亮,就常常以搞笑的手法来处理关于现代社会生活形态的狂乱,像在《房间里的衣柜》中,他尝试探讨的主题是城市居民有意识的自我防卫手段,这也成为他日后作品中不断出现的议题。”
在经过初期的青涩后,1994年蔡明亮凭借作品《爱情万岁》惊艳国内外,并连续获得威尼斯金狮奖、费比西奖、金马奖最佳影片以及最佳导演,此后的《天边一朵云》不仅获得2,000万元的惊人票房,还获得了柏林电影节银熊奖。在这些电影中,蔡明亮用极少的对白诠释了台北的冷漠与疏离,他展现的新奇电影手法不仅奠定了蔡明亮“台湾新浪潮第二代新锐”的圈中地位,也深刻地影响了他之后的创作生涯。
几乎在同一时期,台湾电影界还诞生了另一位奇才,他就是李安。在孙松荣看来,虽然蔡明亮和李安是在同一时期出生、入行并崛起的,但不同的电影理想却在多年后使二者的境遇截然相反。
孙松荣对此表示,“李安现在可以说是台湾电影人的集体偶像,许多人的终极梦想就是和李安一样,拿着奥斯卡小金人获封骑士勋章”,他笑着对记者说,“而蔡明亮则是一个非常低调的艺术家,从早年开拍的《爸爸》,讲一个爸爸和自己小孩的爱情,到后来从台湾远赴巴黎拍一堆文艺片,蔡明亮好像只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感兴趣,而且并不愿意告诉别人”,从始至终,蔡明亮都没有真正和大众靠近过,就好像他的电影跟世界无关……
在孙松荣的新书中,他最希望诠释的,也正是蔡明亮这种“有意识偏离”的内在逻辑,“一般作者写关于导演的书,总会希望从导演的眼睛看世界,而我并不想这样。我都是自己想好写什么再问蔡明亮。所以虽然这本书中很多都是我几年来采访蔡明亮所撰写的论文,但我并没有用论文的方式写这本书,我更希望用故事的形式让读者真正了解蔡明亮的电影世界。”孙松荣戏称,如果从蔡明亮的眼睛看世界,那他的书会被人垫沙发,但他也承认,这本书的写作风格还是受到了蔡明亮的感染,尤其是蔡明亮对于现代艺术一贯坚持的“不教导任何人也不受任何人教导”的态度。
根据台湾媒体报道,蔡明亮其实也并不像人们想的那么古板,孙松荣也同意这种说法,“他确实把艺术当成了全部,但为了完成他的艺术,除了对影像的坚持,他也敢于创新并挑战自己的极限。”在这种层面上,他不仅是一位电影导演,更像是一个艺术家。
孙松荣坦言,《郊游》对于蔡明亮来说是一种很艰难的尝试,“过去对于影像表达的极限研究的影片往往晦涩难懂,而这次的《郊游》并没有那么深奥,蔡明亮很关注台湾小老百姓的真实生活状况和他们的喜怒哀乐。比如电影中有一个十几分钟的长镜头,仅仅是拍孩子在大卖场中徘徊。这是一个很真实的场景,但蔡明亮的拍摄方式却有很多当代艺术前沿的特征。蔡明亮希望在新片中,为当代艺术与影像电影找到一个新的融合方式。”
我的电影和商业无关
从一般观众的角度看,由于电影在艺术性和表现手法上着墨颇多,导致许多观众尤其是文化层次不高的受众与蔡明亮渐行渐远,但他却并没有就此妥协。事实上,蔡明亮几乎不关心除了艺术之外的事情,票房更好像与他的电影无关。
在孙松荣的印象里,李康生差不多是蔡明亮唯一经常接触的朋友,“台湾许多著名的电影导演,比如魏德圣等等身边都会有很多圈内外的朋友,但蔡明亮没有,常和他来往的可能也只有小康哥(李康生)了,这可能还因为他俩正好住隔壁。”
除了邻居,李康生对于蔡明亮还有着特殊的意义。蔡明亮拍电影,虽然题材千变万化,但却几乎只用一个男主角,他就是李康生。但谁能想到,这位蔡明亮电影世界的核心成员,之前却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表演训练。蔡明亮曾风趣地对媒体表示,“李康生的脸就是我电影的最大特质,如果可能,我希望未来拍一部没有任何对白的片子,只用李康生的脸就表达一切。”
除了李康生外还有陆弈静,作为蔡明亮长年的女主角,她也是完全的“群众演员”。据说,陆弈静曾经是一名咖啡店女老板,蔡明亮在去她店里喝咖啡时,忽然觉得陆弈静形象特别,就请她出演新电影中妈妈的角色。从此以后,她就与李康生、苗天,成为蔡明亮电影的固定搭配,直到苗天因病去世为止。为了理想中的电影,蔡明亮几乎排斥所有可能影响他思考的因素,不仅是人员的选择,同样还有商业的取舍。
但任何个性的坚持都需要付出代价,蔡明亮的妥协就是不得不亲自上街卖票。作为国际知名大导演,每逢新片在台湾上映,蔡明亮都不得不带领所有主创走上街头、校园、夜市演讲,宣传影片,并当街卖票。每一次,蔡明亮的目标都是卖掉一万张票,这并不是因为蔡明亮注重票房,而只是因为这一万张票是影片的生命线。按照台湾院线的潜规则,只有卖出一万张票的电影,才可以在电影院上映两周。而如果达不到这个数字,则有被随时撤映的可能。
熟悉蔡明亮的人虽然会理解这种对艺术的偏执,但影评家却厌恶他这种只觉得自己的电影是唯一的道路,看不起大众电影的态度。“蔡明亮也是一个脾气非常暴躁的人,他经常在公开场合对台湾所有上亿票房的影片开炮,说这些影片是拍给小学生看的,引发了非常多观众的不满,到最后蔡明亮在台湾的生存空间都受到了一些挑战。”
孙松荣继续补充道:“其实我们很熟悉的一些最知名导演,包括蔡明亮都早已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艺术光环,也不再执迷于参加影展得奖,或者外界对自己的评价。”在总结蔡明亮的艺术道路时,孙松荣认为,虽然蔡明亮并没有从一出道就走当代艺术的道路,但其实他从未远离,只是刚开始他并没有意识到,后来意识到了也不想完全遵从而已。“对于现代艺术,蔡明亮在影像的处理上其实早就在有意识地进行一些加工,在2004年以后就更加清晰地偏向到当代艺术的创作。包括这次参加威尼斯影展的第一部数字电影《郊游》。这部新片的创作方式和他之后做电影的方式就又有很大差别,但这部片子不会在电影院大规模放映,蔡明亮将会跟艺术界全面合作,直接把电影送进艺术馆。”孙松荣坦言,在经历了与投资商无休止的拉扯后,蔡明亮决定彻底转型,这其中也包括影片的展现方式。
“我认为,蔡明亮未来是有可能把电影带到大陆的艺术馆进行点映的,我也和他有过这方面的交流,不过蔡明亮做事情太慢,很多东西都要拖很久,但我们一直在做相关规划。”孙松荣这样对《中国新时代》记者说道。
据悉,未来几年,蔡明亮的计划是在欧洲举办一系列的艺术馆点映交流会。在刚刚完成拍摄十部剧情片的梦想,并用《郊游》完成一个新的尝试后,蔡明亮又随着他的电影理想飘向了下一站,不管结果如何,这种为理想而生的人都值得我们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