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点钟 第12期

一、痕迹

“是她给自己签了死亡判决书。”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这事不能怪他,是弗兰咎由自取。他从没见过那个男人,但他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六个星期前就知道了。一些蛛丝马迹告诉了他。

有一天他回家,看见烟灰缸里有一只烟蒂,一头湿的,另一头还是烫的。屋子前面的柏油路上有汽油滴,可以看出汽车在那里停了很久,但他们并没有汽车,那也不可能是送货车。有一次,他还亲眼看见了那辆汽车,当时他正从两条街区之外的公交车上下来。回家时,她常常是慌里慌张的,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他假装没看见――他,斯塔普,只要有可能藏匿,从来不将自己的憎恨和怨气表现在脸上。

如果他坦诚的话,他应该承认,这个神秘的来访者只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早在抓到她的任何把柄之前,他就朝思暮想地要除掉她。

但他没有任何寻常的借口。她没有私房钱,他没有为她买保险,他除掉她得不到任何好处。他也没有别的女人来代替她。她没有与他唠叨、争吵过。她是个顺服的、讲求实际的妻子。但他心里那个东西不断地嘟哝着“杀”,“杀”,“杀”。原本他是克制的,直到六个星期之前,他发现每天下午不在家时,家里就会有个陌生男人来看她之后,心里那股九头蛇一样的杀气就被释放了出来,而且,他又产生了新的念头:要杀就两个一起杀。

于是,从那之后,每天他从自己的修表店回家时,都要带回一小包东西。很小的东西,本身毫无害处,除了爆破专家外,谁也认不出。一个小包的容量,如果点燃的话,足以像信号弹一样燃起旺火。他将它们紧紧地塞进小盒子,放到地下室的一只肥皂盒里。一旦这些包包发挥了作用,“轰!”整座房子都会消失掉。但人们会以为是阴沟气,或是附近地下的天然气。两年前,这座城市的另一边,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他就是受了那件事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个主意。

好在,她从没问过他那些小包包里装着什么,因为他每次都将它们藏在口袋里。就算她看见了,可能也不会问他。她不是那种爱问东问西的唠叨鬼,再说,这些天她自己也是魂不守舍的,就算他把一只老爷钟抱来,她或许都不会注意。

更糟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座不堪一击的房子里来回走动时,死神正在她的脚底下织着网。

他知道她不打算跟那个陌生人出走。一开始他有些不太明白,现在他想通了:这是因为他,斯塔普,在工作,而那个人显然没工作,如果她私奔的话,他无法供养她。肯定是这么回事,还能有别的什么原因呢?

这么说来,他的全部好处就是让她能够头顶一片瓦?哼,他要将这片瓦掀到天上去,让它摔得粉碎!他的愤怒已经吞噬了他的理智。他甚至想,如果他们有个五岁大的孩子,他会把这个孩子也纳入到屠杀的范围内。

最后一只小包是两天前带回家的。现在,肥皂盒里已是应有尽有。这么多能量释放出来,就能炸掉自家的房子,还足以炸碎街区周围所有的窗子――不过,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房屋,他们住在很偏远的郊区。电线已经放置妥当,为发出必需的火花而配置的电池也已安装好。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最后的调试,电路耦合,然后……

二、动手

今天是动手的日子。

整个上午他一心侍弄着闹钟。他将它拆开,洗净,上油,拨准,再装好,这样它就绝对不会坏他的事。自己做老板就有这么一个好处,没有人指挥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也没有学徒或帮手,会来留心他这么专注地侍弄这只闹钟。

平时他下午五点回家。那个神秘的来访者,是大约二点三十或三点到他家的。有一天下午,二点四十五分左右,天上开始下起毛毛雨,两个多小时之后他回家,门前的柏油路上还有一大块是干的,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她对他不贞的时间。

当然,如果他想让这件事公开的话,他只要在这六个星期的任何一个下午比预定的时间早一点回家,与他们来个面对面就行了。但是,他选择了狡诈、凶残的报复方法。

他对她做家务的时间了如指掌。她早晨打扫卫生,然后随便吃一口她所谓的午饭。中午刚过,她就外出,采购晚餐所需的物品。他们家有电话,但她从来不用电话订货。所以他把回家的时间选在下午一点到两点之间,这样能保证事后不露马脚。

十二点三十分,他用褐色的纸将闹钟包起来,夹在腋下,离开了店铺。他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离店去吃午饭。今天他要迟一些回店,仅此而已。当然,他细心地将门锁上;侥幸心理是要不得的,他店里还有许多待修待检的名贵手表。

他在转角处坐上公交车,就像他真的回家一样。这个城市太大了,不用担心会有哪个汽车司机或乘客之类的人将他认出来。

他在往常的站牌下了车,这里离他家有三条街区。除了第一条街还有排平房之外,另两条空空如也,除了路边的两个广告牌。两个小时之内,它们都将灰飞烟灭,他暗暗地想着,走到了家门口。

她当然不在家里,他就知道她不会在家。

他径直走向地下室。那是一扇结实的木门。他穿过门,将它关上,顺着光砖楼梯走进去。只有刚入冬,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才过来调节一下燃油炉。而现在,显然她不会考虑燃油炉的问题。她甚至不知道他曾经下来过。他每个晚上都是趁她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溜下来几分钟,等她弄好,他早已经回到楼上看报了。只有接电线花的时间最多,但有一个晚上她外出看电影,他将电线也接好了。那次,他随口问她看的什么片子,她支支吾吾说不清,不过他也没逼问她。

地下室的梯子上装着一盏灯,但是除了晚上,那盏灯派不了任何用场。现在虽然光线有些昏暗,他也不打算把它打开。万一她突然回来呢?

那只盒子,那架极度残酷的机器,靠墙而立,挨着燃油炉的一边,现在它已经接好电线,装好了电池,两根精致的铜丝坚挺地从盒子上的一个小洞里穿出来,他再也不敢挪动它了。死神将通过它们长驱直入。

他先给闹钟上了发条,因为一旦接上电线,他就无法安全地上发条了。他将闹时定在三点。到时候,它不仅仅是发出无害的闹铃声,接在上面的电线通向电池,会发出一朵火花,转瞬即逝的一朵小火花――火花出现后,一直到商业区他的钟表店所在的地方,橱窗会产生震动。

也许事后都没人能肯定地说,当时房子里除了她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人。人们只能从地上的洞和四周的砖瓦屑才会猜到房子本来就在那里。

他将闹钟跟自己的怀表对好了时间――一点十五分――然后将闹钟后盖撬下来,把触角似的的电线穿过小洞,更加仔细地将它们与这架机器的必需部分连接起来,始终没有颤动一下。这是高度危险的事,但是他的双手没有辜负他,干起这种事来它们太熟练了。干完后,闹钟搁在地板上,好像是被随意地放在那里,滴答、滴答地走着,旁边是一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铜盖肥皂盒。

还要等上一小时四十分钟,死神才会行动。

他微微一笑,走上楼去。

三、小偷

他在地下室里没听见头顶上有什么声响,按说,这层薄薄的地板,很容易听到动静。所以,当他打开地下室的门,走进门厅时,听见二楼某个地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由得大吃一惊。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脑子飞快地转着――但愿自己搞错了。但是他没错。他隐约听到了一只五斗橱抽斗被拉开或关上的声音,接着又是轻微的一声“叮叮”――是她?但是,她进来他应该听得见,她的高跟鞋踩在硬木地板上,会像小爆竹一样啪啪地响。

第六感使他突然转身,正好看见一个男人,半蹲着身子,蹑手蹑脚地从餐厅朝他扑过来。斯塔普还没发出动静,那男人的手就抓住了他的喉咙,把他摔到墙上,钉在那里。

“你干什么!”斯塔普喘着粗气问。

“嗨,比尔,这里有个人!”那人警觉地叫着。然后用那只空着的手揍他,把他的脑袋往墙上猛地一撞,一时间弄得他头晕目眩。

没等他清醒过来,又有一个人从楼梯上跃下来。

“你知道该怎么办,快!”第一个人命令道。“把他绑住,我们离开这里!”

“别,别绑――!”斯塔普喉管被人卡住,透不过气来。他死劲地踢着腿,想要挣脱卡住脖子的那只手,好让自己能说出话来。很明显,揍他的那个人可不明白他的意思。第二拳,第三拳,斯塔普倚着墙倒了下去,不过并没有完全失去知觉。

第二个人已经拿着绳子回来了,好像是家里的晾衣绳。斯塔普昏昏沉沉的意识告诉他,绳子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给他的整个儿身体来了个五花大绑。

“别――”他喘着气说。他的嘴巴差点被撕开,一块布塞了进去。接着他们又用什么东西在他嘴巴周围包起来,最后在他脑袋后面打了个结。他的神志有些清醒了,但已为时太晚。

“还想打架?”其中一个家伙咧嘴狞笑道。“他想保护什么呀?这么个穷地方。”

斯塔普感觉一只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把他的表和零钱掏了出来。两个贼守着他商量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把他扔进地下室。

“这下差不多了,”两个人把他放到地板上之后,其中一个说,“不管他家里还有谁,都不会很快就发现他的――”

斯塔普开始发疯似的将脑袋在地板上转来转去,转向闹钟,再转向他们,再转向闹钟,再转向他们。大概是转得太快,两个贼依然以为他是想要挣脱束缚。

“再不停下来,我揍扁你!”其中一个冲他威胁性地挥挥胳膊。

“把他绑到那根管子上头去,”他的同伴建议道,“否则他滚来滚去,会把自己弄死的。”他们把他向后拖过去,让他坐起来,双腿伸出,然后用地下室里的一卷绳子将他绑好。

斯塔普被塞住的嘴在拼命发出动静,像是水刚烧沸时的声音,或是刚出生的小猫的叫声。为了发出这么一点儿声响,他的声带都要爆裂了。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恐怖而恳求地盯着他们。

有个人扭脸时看见了他的眼神,但是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也许只是挣扎,也许是在发火,“自在点,”那人讥笑道,“我以前是个水手.别想从我打的绳结里脱出身来,伙计。”

斯塔普绝望地转动着脑袋,最后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只闹钟。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这回,那个人终于看见了,但是却领会错了意思。他嘲笑地朝他挥着手臂。“想要告诉我你有约会?哈,你干吗要关心现在是几点呢,你又不准备到哪里去!”

接着,他们炫耀地擦擦手,离开了。

四、逃生

斯塔普拼命地鼓着气,仿佛要凭纯粹的意志去追随他们的脚步,一时间他整个儿身体都鼓成了一张弓,双肩和双脚都离开了地板。然后,他又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五六串分散的小汗珠同时从他脸上落下。他听到地下室的门弹回到了门框里,插销落到了插口里,发出了轻轻的“咔哒”声,这在他听来如同雷劈。

现在,在一片寂静之中,是闹钟那种配合旋律似的响声。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又过了一会儿,他知道他们还在他的头顶上,多少感到点安慰,上面不时传来偷偷摸摸的脚步声,但每次最多不超过一声,他们肯定是打家劫舍的老手了,斯塔普想。从靠近后门的某个地方,有个声音传了过来:“全干好了吗?我们走吧。”铰链的轧轧声,接着是可怕的关门声。是那扇后门!也许是弗兰忘了锁上,他们可能最初就是从那里进来的,接着他们走了。

随着他们的离去,斯塔普与外界的唯一联系也失去了。全城只有他们两个知道他目前在哪里。三点钟之前,如果没人放他出去,那么,谁也不知道他会出什么事。

闹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地走着,这么有节奏,这么无情,这么快。

还剩下一小时二十五分钟。还剩下八十五分钟。如果你在下雨天,窝在街角里等人――就像结婚前有一次他去弗兰的办公的地方等她,却发现她那天生病早回去了,那时间显得多长啊。如果你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如刀割般地疼,眼里只看见白白的墙壁,等人端来下一顿的饭菜――就像他有次突发脑震荡那样,那时间显得多长啊。当这是你活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时间,那它又显得是多么短啊,简直就是转瞬即逝!

在他修理过的几百只钟表中,没有一只走得像这只这么快。这是只魔钟,它的一刻钟就像一分钟,一分钟就像一秒钟。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他将这声音翻译成:“我这就去了,我这就去了,我这就去了。”

那两个人走了之后,有过一段很长时间,好像永远不会再有声音了似的。闹钟告诉他,其实只过了二十一分钟。接着,一点五十六分,上面一扇门突然打开了――哦,上帝保佑,哦,可爱的声音!――这回是前门,高跟鞋像响板似的在他头顶上踩过。

“弗兰!”他叫道。“弗兰!”他狂吼道。“弗兰!”他尖声嚷道。但是,所有这些声音通过塞在嘴里的抹布过滤后都变成了喃喃的低语。由于用力过大,他的脸都发黑了。

“啪、啪、啪”的脚步声进了厨房,停了一下――她在放下购物袋,然后,又走过来了。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用被交叉绑住的腿去踢,那该多好啊。可是,地板上空无一物。他想把双脚抬起来,再用尽力气摔下,也许这撞击声会传到她的耳朵里。但是,他得到的只是一个轻轻的、像敲在垫子上的声音,换来的却是比摔在石头上还疼的两倍痛感。他的鞋是橡胶底的,他无法将脚抬高然后转过来,最后让鞋子的皮面子落地。一种触电似的疼痛窜到他的腿肚子上,往上爬到了脊骨,在他的后脑勺上爆裂。

同时,她的脚步声在门厅的壁橱那里停下――她肯定是在挂外套,然后向楼上走去了。也许暂时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但她至少是和他一起在这屋子里!那种可怕的孤独感消失了。他衷心感激她近在身边,他感到他如此爱她、需要她,他真纳闷,自己怎么还会想要除掉她――就在短短的一小时之前。现在,他明白了,他一定是发疯了。现在,这番磨难使他恢复了理智。只要放了他,只要将他从困境中救出来,他决不再…………

现在她回来已经九分钟了。不,十分钟了。起先很慢,接着越来越快,恐惧由于她的归来而暂时被抑制,现在又紧紧地缠住了他。她干吗还在二楼呀?她干吗不到地下室里来找点什么东西呀?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她突然需要的呢?他看着四周,什么也没有。他们将地下室收拾得这么干净,这么空。他们为什么不像别的人家那样把各种各样的杂物都堆在这里面呢!

她也许一下午就待在那里了!她也许想躺下来打个盹,她也许要洗头发,她也许要改一件旧衣服。这些小事都是一个丈夫不在家时的女人常做的,本来也没什么害处,现在却是致命的!她也许打算在那里一直待到给他做晚饭的时候,而如果真是这样的活――晚饭,她,他,都将一起玩完了。

接着,他又感到了宽慰。那个男人,那个他打算一起除掉的男人,也许会救他。平时每到下午,斯塔普不在家的时候,他准来,不是吗?哦,上帝,让他来幽会吧。只要他进来,她就会到楼下来,屋里多双耳朵,他的机会会多不少呢。

两点十一分。还剩了四十九分钟。连看完一部电影的上半部都不够,连理个发都不够,连吃完一顿大餐,或听完收音机里的一档节目都不够.要活下去,这些时间更不够了。不,不,他还想再活三十年,四十年;不,不是只有几十分钟,这不公平。

“弗兰!”他叫道。“弗兰,下来!到这里来!你听不见我的声音吗?”堵在嘴里的东西像海绵一样把他的话吸掉了。

五、情敌

一楼过道里,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谢天谢地!”他喜极而泣。一定是那个人,这会使她下来的。接着恐惧又袭上心头。假如电话只是要告诉她,他不来了呢?或者,更糟的是,假如是要她出去见面呢……

电话铃持续了一会儿,接着他听见她迅速下楼去接电话。他所在的这个地方可以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这些廉价的薄木板房。

“喂?对,戴夫。我刚回来……我烦透了。抽屉里本来有十七块钱的,现在不见了,保尔给我的手表也不见了,我觉得有人进来偷东西……”

斯塔普高兴得几乎要滚起来。她知道他们被偷了!现在她要报警了!警察肯定会搜查整座房子!

大概是那个戴夫安慰了几句,弗兰接着说:“嗯,我再看看……保尔会发火的。”

不,保尔不会发火的。只要她到地下室里来,救他出去,不管她做了什么,他都会原谅她。

然后她说:“不,我还没报案……我得为你着想。我先给保尔打个电话,看看是不是他把钱和手表拿走了。嗯,好了,戴夫,那就来吧。”

那么,他要来了?斯塔普松了口气。

弗兰挂断电话后,出现了片刻的寂静。接着他听到拨号声和她的嘟嘟囔囔:“保尔去哪儿了?怎么没人接电话?”

他在可怕的寂静中叫道:“我就在这里,你的脚下!别浪费时间!下来!”

拨了两次,她失望地挂上了电话。他听见她的脚步离开了话机。她会不会因为他不在店里而猜到他出了什么事呢?她会不会到下面来看看呢?不,她怎么可能下来呢?在她的脑子里,他们家的地下室跟他不在店里这个事实之间怎么会有联系呢?

他听见她又上了楼,也许又去找那块表了。他失望地啜泣起来。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两点二十一分。还剩下三十九分钟。

他不断挣扎着,从自己从紧紧绑住的管子旁挪开,然后又精疲力竭地四脚朝天倒下,休息一会儿,接着再挣扎,再用力。一而再,再而三,很有节奏,就像闹钟的滴答声一样,只是间隔更大。绳子怎么会绑得那么牢呢?每摔一次,力气就小一分。他的皮肤一层层地被磨破,最后出了血。

门铃剧烈地响起来。是那个男人来了。斯塔普有了新的希望。他向站在门口的那个情敌祝福。如果他们需要的话,他愿意把他世俗的财产全部给他们。只要他们找到他,救出他,他愿给他们一切。

她第二次迅速下楼,前门打开了。“哦,戴夫。”她说。

一个男人深沉而洪亮的声音问:“东西找到了没有?”

“没有,我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弗兰说,“跟你打过电话以后,我试着联系保尔,他好像出去吃午饭了。”

“他……会不会以为是的?”他听见戴夫伤心地说。

“别说这种话,”她责备道,“到厨房里来,我给你煮一杯咖啡。”

他听到弗兰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响了一会儿,距离很短,就在炉灶和桌子之间。

他们要干什么?坐在那里度过仅剩的半个小时?他试着清嗓子,咳嗽。但是那块堵在嘴里的东西甚至把咳嗽都压住,使它变成模模糊糊的呜呜声。

三点差二十六分。她的脚步终于停下了:“你是否认为,我们应该将我们的事告诉保尔?”

戴夫一时间没有回答。最后他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保尔可不是个小心眼儿。”她说。

戴夫对向斯塔普吐露他们的秘密一事显然迟疑不决,至少他没再说什么。她继续说下去,好像是为了让他信服:“保尔你不用担心,戴夫,我太了解他了。你不觉得,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吗?我们主动找他说,比等到他发现要好。我们不解释的话,他很可能会想到别的方面去,把它闷在心里,用它来为难我。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帮你找租的房子,却对他说我去看电影了,他当时就不相信我。每天晚上他回家,我都非常紧张,心烦意乱的。奇怪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提这件事。我为什么这么心虚?就像……就像我做了什么不贞的事儿似的。”她尴尬地笑起来。

“你压根儿没向他提过我吗?”

“你说一开始?哦,我对他说你遇到过一两件麻烦的事,但是,我像个傻瓜似的,让他以为我与你失去了联系,再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

咦,这不是她提起过的她哥哥的情况吗!

那人跟她一起坐在那里,仿佛要证实他的想法一样:“我知道你挺难的,妹妹。我没权力来干扰你。没人会为一个囚徒、一个逃犯哥哥感到自豪――”

“戴夫,”他听见弗兰说,通过地板,甚至可以听出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认真劲儿,斯塔普几乎能看见她隔着桌子伸过手去,安抚地搁在他的手上,“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现在你应该知道了。环境与你作对,仅此而已。”

“我应该回去将刑期服完。但是要七年呢,弗兰……”

“可是,现在这个样子你根本就没有什么生活……”

难道他们就这么一直谈他的生活吗?三点还缺十九分!

“在你做任何事之前,我们先去找保尔,听听他怎么说。”她说。

他们又要离开了吗?他们要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离爆炸只剩下几分钟?

“我不想在大白天让人看见你和我一起在街上走动,你知道,你会惹上麻烦的。你为什么不给他打电话呢?”戴夫迟疑地问道。

对,对,斯塔普呜咽着想,跟我待在一起!留下来!

“我不怕,”她勇敢地说。“在电话里没法跟他说!”

痛苦之中,斯塔普只想到一件事,他拼命地用头撞那根他被绑在上面的管子。

眼前升起一股蓝色的火苗。他肯定撞到伤口。他疼得难以忍受,知道自己无法再撞了。但是他们一定听到了什么声音。他听见她停了一会儿,说,“什么声音?”

那个人比她还迟钝,“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信了那人的话,又走动起来,关了后门。最后,走出门去。门关上了,他们走了。门外隐隐约约传来汽车发动声。

现在,他第二次被单独留下来,去面对他自作自受的命运。回想起来,第一次好像是天堂,那时候他有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消磨。而现在,他只有十五分钟时间,可怜巴巴的一刻钟。

再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他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滴答声他躲不掉,他只能尽可能地不去看那只该死的闹钟。

六、求救

突然之间,门铃响了。

起先他对这铃声不抱什么希望。也许是哪个上门兜售的小贩。铃声响了三遍,接着,一个人的声音大叫起来:“屋子里有人吗?煤气公司的!”突然,斯塔普浑身抖起来,焦虑之中几乎发出了高兴的嘶声。

可是,她的哥哥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离开了家!

听脚步,那人一定是走出了门廊,跑远一点抬头看二楼的窗子。在一个瞬间,斯塔普确切地瞥见了他靠近地下室气窗的双脚。他要想得救,就得希望那个人蹲下来,通过气窗朝里望。

他为什么不蹲下来呢?

煤气检查员最后一次按了门铃,像拍电报似的。然后他厌恶地大声叫唤,显然是在提醒待在路边卡车里的助手,“要他们待在家里的时候,家里总是没人!”地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卡车模糊不清的马达发动声,汽车开走了。

斯塔普死去了一点儿。不是比喻,而是真的。他的双臂齐肘处,双脚到膝盖处都麻木了,他的心跳得好像也慢了,他甚至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这钟声使他清醒过来。他注意到,他的思想开起了小差。每隔一会儿他总会产生奇怪的幻觉。他甚至觉得,自己受的这番折磨是对他的一种惩罚,因为他要那样对付弗兰。

外面的世界又回来了。这回是电话铃。肯定是弗兰和她哥哥,想看看他是不是回来了。没人接电话。他们现在会不会回来,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不,他不接电话,他们凭什么就一定以为他是在家里呢?他们会在店外再兜上一会儿,等他回去,直到时间过去,等到弗兰真的焦急起来,也许他们会去报警。但是那样的话得需要几个小时,那还有什么用呢?

电话铃终于停了。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三点还缺九分。哦,让它永远是九吧,让时间停住吧,至少他还能呼吸。但是不行,已经是八了。指针已经将两个黑色刻度之间的白色空档连结起来。哦,让它永远是八吧――

外面空地上,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厉声呵斥:“你当心点,博比,你已经打碎了一扇窗子!”

斯塔普看见一只球的影子打在气窗上。那一定是只网球。但是眨眼间,它又落回了地上。如果是普通玻璃的话,球说不定就砸碎了它,但是铁丝网保护了它。

孩子走到气窗前捡球。孩子这么小,斯塔普就着窗玻璃就可以看见他的全身。小孩头上满是金色的短卷发,他侧对着斯塔普,朝下看球。

他的头快要碰到了地面。除了那只球外,他还看见了别的东西,一块石头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将那东西捡起来,看着它,然后,漫不经心地将它向后一扔。

那女人的声音更近了:“博比,别那样扔东西,你会砸到人的!”

斯塔普开始猛烈地摇脑袋,希望剧烈的动作能引起孩子的注意。孩子似乎对窗户产生了好奇。他举起一只肉嘟嘟的小手,在玻璃上刮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朝里面张望。一时间他仍没看见。这里比外面暗得多。

女人的呵斥也传来了:“博比,你在那里干什么?”

突然,孩子看见了他。“妈咪,瞧!”他欢快地说。

斯塔普没法再清晰地看见他,他把头摇得太快了。但是,那孩子是不是明白他摇头的意思是要人家去救他?哦,天哪,他要是年龄再大两岁就好了。

他带着绝望,滑稽地向孩子转动眼睛。那孩子的脸上出现了淘气的笑容。

突然,从气窗右上角有一个大人的手伸下来,抓住了孩子的手腕,斯塔普很快就看不见他了。“妈咪,瞧!”小孩说,“一个怪人,被绑着。”

大人的声音,有理智,和逻辑:“那有什么好看的,妈咪可不能像你那样朝人家的屋子里张望。”

孩子的身子一转,也离开了他的视线。只有刮出的那片干净的地方还留在那儿,嘲笑他的受苦受难。

活下去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现在,他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他最后一次将头从气窗那里转开,转向了闹钟。让他惊慌的是,指针已经指向了三点缺三分。

他再也无法感觉,惊慌也好,希望也罢,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全身麻木,唯一保持清醒的是他的脑子。等时间一到,爆炸所能消灭的也只是脑子了。

随着指针慢慢指向十二那个刻度,他在喉咙深处发出动物般的吼叫。

闹钟的指针停在了那里,成为一个完全的直角。但是,指针与十二刻度之间的白色又出现了,现在白色落在了指针的后面。三点已经过了一分。他看了一眼,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大笑。

七、尾声

他们把塞在他嘴里的那块湿漉漉的、带血的东西拉了出来,一阵声音也随之爆发出来,好像他们把笑声也拉了出来。

“不,暂时别将他身上的绳子解掉!”穿白衣服的人厉声警告警察。“等着让他们先将紧身衣拿来,否则你们会忙不过来的。”

弗兰双手捂住耳朵,含泪说道:“你们就不能让他别那么大笑吗?我实在受不了了啦。他为什么那么笑个不停呢?”

“他发疯了,太太。”实习医生耐心地解释道。

闹钟显示已经是七点零五分了。“这只盒子里是什么东西呀?”警察问道,随意地踢了它一脚。它轻轻地顺着墙向前滑动了一段距离。

“没什么。”弗兰在她的啜泣和他的大笑声中回答说。“只是一只空盒子。本来放了一些肥料,但我将肥料用在了花上――我在屋后种着花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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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游云眼镜最初的材料来源于水晶,在上千年的演变过程中,眼镜材料从珍稀到大众,技术从简单到复杂,工艺从粗糙到精细,每一次突破者饱含着人类的智慧和无穷的想象。两片玻璃改变世界在《福布斯》的“史上最伟大的20种工具”中,眼镜名列前茅,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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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职学生顶岗实习常见问题及其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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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岗实习是高职教育的一个重要环节,已经得到高职院校的重视。从福建电力职业技术学院电子专业实际情况出发,针对学生在顶岗实习阶段出现的常见问题进行了分析,并提出了一系列建议,以期引发共同关注,更好地完成高职教育人才培养的任务。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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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变量模糊控制在城市轨道列车牵引中的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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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介绍了城市轨道列车自动变速控制的一种方法多变量模糊控制。在基本速度模糊控制器的基础上,加入位移模糊控制和加速度模糊控制,构成多变量模糊控制器。经仿真试验验证,该控制方法控制精度高、速度跟踪性能好、运行安全性高,是一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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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合材料热膨胀性能预报的随机扰动模型与实验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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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您介绍复合材料热膨胀性能预报的随机扰动模型与实验验证,内容包括测量金属热膨胀系数的方法文献,材料热变形模拟计算。[摘要]复合材料以其优异的力学一热学性能而在航空航天等领域广泛应用。随着技术的发展,飞行器对结构尺寸稳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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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king型和Sourcing型数字信号I/O接口应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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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为控制系统选择数字信号输入/输出模块的接口类型时,正确理解SinkingCurrent(灌电流)和SourcingCurrent(拉电流)的概念是非常重要的。讨论数字信号输入/输出接口/连接电路时会经常使用这些术语,在设计与负载连接的电路时,除了考虑电压、电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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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朝鲜更神秘的土库曼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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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您介绍比朝鲜更神秘的土库曼斯坦,内容包括土库曼斯坦神秘之处,土库曼斯坦的朝鲜族。谈及2017年的各国大选,众人目光往往集中于欧洲法、德、荷兰等国。有“中亚朝鲜”之称的土库曼斯坦2月12日举行的大选,很少人会留意到。但这次大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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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用菌养生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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杞子金针肥牛原料:枸杞子15粒,鲜金针菇150g,肥牛肉片200g,牛骨汤1000>>创新食用菌肴四例养生健脑力首选食用菌美味食用菌食用菌珍稀食用菌食用菌栽培“大王”食用菌蜜饯加工食用菌发展考察报告秋季食用菌生产要领食用菌菌种保藏技术关注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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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机面膜 终极“美容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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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您介绍心机面膜 终极“美容套路”,内容包括七日心机面膜,我的心机安瓶面膜。话说,面膜已经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但即使这样,各大品牌每年依旧会煞费苦心地升级自己的面膜品质。无论是已经奉为圣经的老牌面膜还是刚刚推出的新款面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