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乌镇参加“孔另境纪念馆开馆仪式暨新书会”,正好碰到丰子恺先生的女儿丰一吟。我们一起站在纪念馆后一条河边,我就向她谈起一些至今尚未刊出的丰先生上世纪30年代的漫画。她听后,很感兴趣,似乎她早在想此事了:“那很好呀,能否把你已收集到的这些画让我一睹?”当时,因匆忙正待开馆仪式,周围没有桌子,她只能站着用笔在手头抄了一个邮箱给我。第二天她到了上海,发觉邮址抄错,又急急地用手机发来短信纠正。
其实,半年前她早告诉过我通讯地址,我们还通了电话。那是缘起于2006年,拙著《诗魂旧梦录》出版后她读到了我收入该书中的一篇随笔《记丰子恺》,曾通过出版社,转交了我一封信,谈到丰子恺先生遗留在世的诗文与画作。而对这事,我十多年来就一直在留意:平时,凡发现了丰子恺先生的遗画,我总对照已出版的丰子恺漫画全集,进行查考,并随时保存。
我藏有丰子恺于1926年为卢冀野的第一部诗集《春雨》作插画的书,以及相隔8年后,他又为卢的第二部诗集《绿》所作的漫画,经我整理后,我把这些未闻世的画,发给了丰一吟先生。她看了这些画后,非常欣慰,并对我表示感谢。我向她建议,这些未收进丰子恺先生集子的漫画,可以专门出一个《丰子恺漫画拾遗集》,她随即发来短信说:“你的建议很好,让我考虑考虑……”
说起丰子恺先生,无论他的画艺、文采,还是人品,总让我崇敬不已。他的漫画,至今已结集9卷。赏析他的画作,总觉得每一幅各具神韵,令人百看不厌。诚如吾乡前辈俞平伯先生所评,他的画“既有中国画风的萧疏淡远,又不失西洋画的活泼酣恣。虽是一时兴到之笔,而其妙正在随意挥洒。譬如青天行白云,卷舒自如,不求工巧,而工巧殆无以过之。看它只是疏朗朗的几笔似乎很粗率,然物类的神态悉落彀中。这绝不是我一人的私见,您尽可以相信得过。……”
郑振铎先生也对丰子恺的画艺深为欣赏,他曾说:我尝把它们放在一处展阅,竟能暂忘了现实的苦闷生活。有一次,在许多的富于诗意的漫画中,他附了一幅“买粽子”,这幅上海生活的片断的写真,又使我惊骇于子恺的写实手段的高超。
我想,上述所引俞、郑两位大家对丰子恺的评论,无不显现了丰先生在同时代人们心中的形象,也说明了他的画艺,对世人的影响。如今,当我读卢冀野先生所留下的两本诗集时,看着书中一幅幅丰先生当年绘制的画,依然为其艺术“表现的谐美”所深受感动。这些画鲜为人知,也尚未结集出版,更显其弥足珍贵。
丰先生还曾特为卢冀野画过一幅人物漫画。当年,被称为“江南才子”的卢冀野,今天知道的人已不多了。且看1940年冬季,女作家谢冰莹在西安所见卢冀野时的描绘:“一个胖胖的圆圆的脸孔,浓黑的眉毛,嘴上有短短的胡须,穿着一身黑色的棉布中山装,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手杖,看起来活像一个大老板;谁知道他却是鼎鼎大名的江南才子卢冀野先生。”而这位江南才子,丰子恺只廖廖几笔,就为我们传神地勾画出了一个令人可爱的诗人――“卢冀野词翁印象”。
当年,卢冀野是以一个著名诗人、词人见著于世的。他早年的名句“若问江南卢冀野,而今消瘦似梅花”流传甚广。他的散曲代表作《饮虹五种曲》,最引以为自得,也最获人们好评。他着力搜集民间乐府,校勘、整理、出版的《饮虹乐府》及《饮虹所刻曲》多达三十余种。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卢冀野于1919年就开始写新诗,时年仅14岁。对一些人写全无诗味的白话“新诗”,很不以为然。但他的两本新诗集《春雨》和《绿》,却反映了新诗的另一种意蕴。卢诗音节和谐,诗意婉转,仿佛是“妙龄少女,徘徊玫瑰花前”,富有清新的气息和韵味,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自有其特色和影响。
丰子恺为这两本诗集书封所作的装帧与设计,其创意充溢着幽默与隽永。如《春雨》,一男一女之稚童,撑着一把大油纸伞,穿着大皮鞋,搭着肩嬉笑着行走在春雨绵绵中,画面显得那么的怡然!再看《绿》,一张绿色的竹下,放着江南人喜欢的一把紫砂茶壶、一只小杯,对面有一只小猫,正窥视着绿下的主人在饮茶。画面上不见人影,仅有两只燕子在飞动,却充盈着江南清明、谷雨时节主人品茗时的一份悠闲情状。而诗人冀野看着人世间偶尔的闲情,自已却别有一番愁绪在心头。你看他的自序是怎么说的:
自从《春雨》降到人间以来,歌咏春雨的心情,早已是如梦一般的去了。其间隔越有了五年之久,诗笔荒疏,心如废井。……慈父见背。八口之家,求衣求食……还有什么心肠去执笔呢?
然而,诗人之不幸,却给人们带来了好诗。当年,闻一多最喜欢《绿》中那首《绿无语望黄花》。丰子恺也喜欢上了这首最具韵味的新诗,特地为此诗作了一幅漫画。在这幅画中,丰先生设计了衬着绿的背景,三个石阶之下,满地都是盆栽的黄花,最奇的是,那阶前还抛着一把折扇……有时我想,不知丰先生在构思此画时,是否会吟起李清照的诗呢:“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这可谁人知晓?今天,也只能留个谜让人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