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空阴得很重,但并没有雨,可浓重的雾气总是依恋着山谷不肯离去,别看到处都湿漉漉的,其实丛林正在经受旱季的煎熬。我背着几台沉重的红外触发相机走在一条荒废的山路上,放眼望去,远处的群山都已种满了橡胶或桉树等经济作物,曾经被砍伐的森林早已挤满了高高的荒草变成了荒坡。
山路两旁
的次生林植物摩肩接踵,看上去有些凄凉杂乱。不知走了多远,天空忽然开始明亮了许多,周围的色调变得富有很强的戏剧性,仿佛要有某种福音将至,果然,没过多久,一道淡黄色的光线透过斧头岭的山梁投射下来,照到海南霸王岭部级自然保护区这片狭长的原始森林上,天空开始转晴了。此时的我们,还有丛林中的每一片树叶,都享受到了这久别的阳光。山路两旁不时有虎斑地鸫像箭一样地穿梭在灌木间,温度的回升使它们越发活跃。我们来到了一个次生林与原始林交界的地带,远处山路的地面上掉落的重阳果吸引了几只柳莺,它们在地上不停地翻捡着被库托车轮胎压烂的果实。我们慢慢靠近观察,当我们靠近到约6米远时,这些小鸟发现我们四散逃走,就在这时,一个灰褐色的动物从刚才柳莺觅食地的旁边窜了出来,还没等我们看清楚它,它就一下子钻近茂密的草丛里。
我们愣了半天,谁都没看清究竟是什么,那只神秘动物跑的时候像老鼠,但又拖着一条像松鼠一样肥大的尾巴,而跑动的时候又与松鼠的形态完全不同。这件事让我们不得其解。我国南方山地丛林中生活着各种珍禽异兽,从广西的喀斯特丛林到海南岛的热带丛林都孕育了丰富的植物,但植物的多样性并不是导致生物多样性的唯一条件,而另一个重要条件就是环境的多样性。一个完整的丛林生态系统包括了原始林,次生林和小面积的农村社区,原始林中的大树和次生林的灌丛还有社区的经济作物都制造了食物和生境的差异性,因此才构成了不同生物觅食和隐蔽栖息的场所。但是我们想找到丛林中的动物却是难上加难,一方面这些夜行动物有超级发达的视觉,听觉、还有嗅觉。有些动物甚至可以在几百米外嗅到人类身体散发的气味后逃之夭夭。另一方面由于多年偷猎问题非常严重,因此野生动物对人类的警惕性非常高。如果单纯依靠人类自己的感官去观察它们真可谓是天方夜谭,因此我们不得不借助红外触发照相机才能让那只困扰我们的动物露出真正的面容。
沿着它逃窜的地方仔细观察,希望能发现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我们小心地扒开荒草,拨开藤条,渐渐发现了那只动物逃跑的路线。在丛林中,穿梭着许多宽窄不一,时断时续的小路,这些小路虽然貌不惊人,很难被我们注意,但是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却是重要的交通网,其实与我们城市中的公路非常类似,野生动物的活动路线都是按照这些大大小小的兽径进行的。我们继续沿着它逃跑的小径搜索,终于在一块巨石边发现了一条新鲜的兽径,这条兽径大约15公分宽,径上的泥土比起周围更加湿润,而且上面有清晰的爪印痕迹。通过兽径的大小我们初步断定就是那只神秘动物留下的,因此我们决定将红外相机安装在这条兽径的周围,我们准备让这台相机工作48小时,只要那只动物再次经过,就会被拍摄下来。当我们第2天早上怀着忐忑的心情未检查相机时,这只神秘的动物终于揭开了面纱。一只罕见的树(鼠句)被红外相机清晰地记录了下来,这种动物曾经被划分为灵长目,居然与长臂猿是近亲,树(鼠句)的头骨特征与某些原始的猿猴类相似,因此科学家曾对于它该被置于食虫目还是灵长目有不少争议。然而这也说明了灵长目是从古代的食虫目演化出来的,直到现在才为它***出了树(鼠句)目。从大体上看,树(鼠句)很像松鼠,只是鼻子又尖又长,不过它可没有松鼠那样温和可爱的习性,而是个嗜血如命的掠食者,虽然它们也吃树上的果实,但还是更喜欢吃肉。回想起头天的一幕才恍然大悟,这只树(鼠句)正准备伏击地面上专注觅食的柳莺,而我们的到来却让它的伏击计划泡汤了。
我们的行为在无意中拯救了一只柳莺,却破坏了一只树(鼠句)的捕食计划。当天夜晚,我们又来到了路边那棵果实成熟的重阳树下,由于冬季的食物短缺,陈庆告诉我成熟的重阳果会吸引动物来吃。到了午夜,我们蹑手蹑脚地趁着夜色慢慢靠近那棵大树,在树下打开手电慢慢搜索树枝,忽然,陈庆学了两声松鼠的鸣叫暗示我树上有情况,我顺他手指方向拿手电照射过去,一双红色的眼睛,像一对点燃的香烟在树杆间时隐时现。我意识到那可能是某种灵猫科动物在吃果,在旱季的丛林中能找到一棵果实成熟的大树可确实不容易,因此这只灵猫每天都会按时光顾这里,直到把这颗树上的果子通通吃完,这也是大部分灵猫科动物共有的行为特点。我们在树下耐心地观察,通过相机的拍摄才发现原来是一只棕榈灵猫,当地人叫它果狸,这是一种行动诡秘的动物,分布在我国南方各省,专门喜欢吃树上的野果,有时也在地面上捕捉鼠类和蛇。可是这种动物的数量一年比一年少,据说它们的肉味很美,在野味交易中是抢手货,因此偷猎者依据它的习性对其长期捕杀,偷猎者在果实成熟的大树下寻找这种动物,当手电照到它们反光的双眼时,就可以开***射击了。
进入冬季后的山地丛林经常受到来自北方冷空气的影响,昼夜温差很大,对于大部分丛林动物来说是最难熬的时候,由于原始林中的果实缺乏,许多动物因此扩大了它们的活动范围,到次生林中寻找蝗虫、蚯蚓、泽蛙,或是小型啮齿类动物,甚至还会潜伏到农田社区地带寻找食物。扫尾豪猪和鼬獾都是典型的“飞贼”,它们经常趁夜色的掩护从丛林中跑到农村社区周围进行盗窃,花生、龙眼、甘蔗等作物都是它们喜欢吃的,鼬獾甚至还会偷偷进入民宅偷吃村民盐制的腊肉。这些适应性强的动物活动范围与人类生活区发生了重叠现象,这也体现了野生动物能量收支权衡现象,在食物短缺的时候,野生动物会尽量保证支出的能量小于或等于涉取能量,从人类这里获得的食物比捕捉或者去消耗大量能量去寻山要容易得多。另一方面说明野生动物对人类活动也有一定的弹性适应性,就是说适度的人类活动是可以被动物承受的,甚至对有些动物是有益的。
在几天漫长的拍摄中,我们安放在丛林边缘社区附近的红外线相机清晰记录下了扫尾豪猪、鼬獾等难得一见的丛林夜行动物,这样的观察和拍摄方法不但可以完善丛林生态系统的本底调查,而且也可以评估出一个生态系统的健康程度。长期的拍摄使我们发现一个问题,我们的记录体现了一个不完整的生态系统,红外相机只观察并记录到那些适应性较强的物种,而那些对环境敏感的动物已经消声灭迹。除老挝、越南、缅甸与我国的边境地区外,我国华南地区已经很久没有发现大型食肉动物的消息了。这恰恰说明了山地丛林生态系统的破碎化,也可以证明现代人类活动对丛林的开发和干扰过大,超越了许多物种的弹性适应能力,这样的结果主要源于历史上大规模砍伐,和城镇、村庄的扩张,这些原始丛林环境的丧失是长期形成的,也无疑受人们社会经济生活所影响。当上世纪70年代的许多地方林场建立后,开始了新一轮大规模的森林砍伐,而森林周边社区的经济发展也更多地依赖于土地和经济作物,发展的速度在增加,人口不断的膨胀,这些因素使原始森林在较短的几十年间严重萎缩。在我们拍摄结束的前一天,坐在下山的路边休息,对面是一堵废弃的砖墙,上面依然用油漆写着“谁烧山,谁坐牢”6个醒目的大字。面对这保护宣传的标语,我却忽然感到一丝悲哀,也许是悲哀日渐快速的城市化对自然环境的侵蚀,而导致我们现在行为与观念的变异。生境的多样造就了动物不同的适应能力和活动场所,而生境之间替换与循环其实火对森林是非常重要的,自然界的火灾会摧毁一部分原始林,使这部分原始林转化为次生林,而野生动物通过多种方式会帮助原始林中的大树播种,从而补充原始林的面积,自然界就是这样不停循环生息的。而人类的活动则打破了这一自然规律,多年的开发建设使原始林的面积少得可怜,原始林根本没有足够的面积再经历一次火灾了,由于生境的破碎,它们已经成为一个个面积非常有限的孤岛。虽然各地都已成立了保护区,天然林恢复工程也已经启动,但来自社区的危险还是不断危害着丛林,由于社区村民的生活所需和急切脱贫致富的心理,森林中的砍伐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偷猎现象屡禁不止,走在丛林中,不小心就有可能踩到兽夹,有时还能发现被猎人肢解的动物尸体。对我们未说,这样的现状不知还要持续多久,而对丛林来说,它还能支撑多久。20世纪末的发展使我们国家拥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但在发展的同时,人们注重的只是人类的社会属性,但这种属性在无限扩大的同时,也必定导致了我们内心深处信仰和文化的困境,残蚀着我们本源的自然属性。而现在最可怕的并不是对自然的毁灭本身,而是我们人类依然对它的漠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