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颗孤单星球,谁都有孤单的理由。唯一剩余的便是牵绊。
陆顺曾经和我说他做过一个梦,梦里我锲而不舍地追在他后面跑,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小样,你怎么跑那么慢。”
有些记忆只说一遍也会印刻永远,比如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梦。
陆顺比我大五岁,在大二结束的那一年忽然人间蒸发。在他消失的前一天,我第一次遇见了江崎南,他刚下飞机,风尘仆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将会填补我空缺已久的父亲的位置。
2010年的冬天,母亲带着我以及尚未出世的宝宝,随着我的新父亲来到大洋彼岸的日本。母亲说,其实我还有一个哥哥,是养父的孩子,他一直在找他,只不过多年没有联系,他亦是不回来。养父保存的关于他的所有照片只剩下孩童时的身影,无迹可寻。母亲摇了摇头,此事便也作罢。
第一次来到如此陌生的环境。再加上还不纯熟的语言,我在学校并没有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学校离家很远,天微亮时我便出门,积雪漫过鞋底,是在上海从未见过的景象。
我刻意和面前两排清晰脚印的主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女孩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尾落在紫色的围巾上。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尴尬地站在那里的我,弯成月牙的眼睛在寒冷的清晨露出一抹温暖的笑。那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早已冻僵的脸做不出任何回应的表情。
她的出现,终究使我孤单一人的生活多了些许起伏。她和我走同一条小径,一前一后,她笑起来有好看的梨涡。却从未说过话。我以为她是如此安静的女孩,会拿一本书在站台上,然后直到下车都从未离开视线。她在我前一站下车,车门关上,便又恢复寂静如常的世界。
我没有想到会和清水诗织再见,她在同学们一片哗然中走向我身后空缺的座位。他们都问诗织那么多天又是去了哪里旅行,他们似乎都一致崇拜着她拥有做社长的父亲的家境,高人一等的天赋与才华。他们都说,诗织是目前最有希望进早稻田的学生,她亦不置可否。
如此的第二眼,让我觉得诗织像极了不知所去的陆顺。陆顺亦是如此,被大家钦崇。他还在大学的时候,便已成了一道人们追踪的风景线。
然而这些表象的背后究竟什么是真实。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诗织时,她是从正前方撞上来的,两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她包上的链子卡住了我大衣的纽扣,缠得死紧。那天诗织忽然拉起莫名无辜的我,甩开身后咆哮追赶的人逃去她简陋的公寓,那里除了书桌和床外一点多余的家具都没有,粗略一瞥地上几个未丢弃的快递纸盒,发件人端正地写着“正浩”二字。
而此刻,我耳边却尽是她家庭阔绰的说辞。
人们簇拥在诗织的身边看她手机里那张旅行时保存的照片。照片上是占据大幅画面的白雪,左上角孤立的木屋,背后是一片蔓延无际的丛林。
那是冰天雪地,稀疏无人的俄罗斯。
大家似乎都有些扫兴,源于诗织竟喜欢这看上去有些荒潦的地方。我想如果是陆顺,依他的性情,大概亦不会喜欢这欠缺生机的地方。我原以为诗织应该是和陆顺一样。也许他们有那么一点小小的不同。那便是我对于她更加猜不透。
那天清晨我打开邮箱,有东西拂过我的脚面,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那是我第一次收到陆顺的明信片。我认不出信上的照片来自哪里,只知道它轻盈淡雅朴素,是陆顺一贯喜欢的风格。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我现在的住址的?他是不是快要回来了?我站在家门口想着这些一拥而上的问题,捏着明信片的手指逐渐泛红僵硬。我跺了跺脚回到屋里,不得不说,此时激动早已盖过那些探不到答案的疑问了。
陆顺聪明***,终究是有自己的办法。我想他是完全处于脱离父母的状态,过年也不曾见他回家,排除买不起车票的原因,再深入一步,我便不敢再问及。
陆顺从不缺钱。他取得钱财的目标还包括我。上初中的那会儿,朋友拉着我一块去学日语,却不想告诉父母说她不务正业。我以为那时的陆顺就是一只嗅觉灵敏的狼,奇迹般地出现在我们身边。他两只手指交叉摆在面前,毫无谄媚地露出他的招牌式笑容说:“很便宜的。”于是我便认识了陆顺,于是我便掉入了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因收到陆顺的明信片而兴奋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困意便席卷而来。我在电车紧急刹车后忽然惊醒,成一条缝的视野映入咖啡色的车顶棚,向下是一本纯白色封面的书。还有女孩圆滚的眼睛直射过来的视线。
我赶紧坐直身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女孩抿着嘴强忍着笑意。她仍然是拿着一本书站在那里,仍然是一脸阳光的微笑。我每天早晨在车站见到她,却一直不知晓她的名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意外地捕捉到封面下方一处手写的字迹:“midori”,如同此时一米阳光,沁人心脾。
她的名字,原来叫绿。
究竟是怎样的缘由,事情发生得突然。我只听到绿将书放进包里的声音,然后感到手臂处被人使了劲,便在千钧一发问穿过了正欲关上的车门。
“欸?”绿拉着我手臂的地方生疼,而这一站都不是我俩应下的站点。我说:“这是要去哪儿?”绿笑笑,她自是笑得好看,却执拗地不肯说话。我之所以用“肯”这个字,只是冥冥之中感觉,如此柔顺喜笑的女孩却是固执、坚不可摧。
她让我跟在身后,我以为我们不久又会回到这里,可是我错了。绿带我走出车站,她穿梭于车水马龙,然后在一片高档的别墅区前停了下来。那里的四周都散发着花朵的清香。怡人怡神。
此时已是上班的高峰末期,街道上仍有些许的人,他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和绿。绿在那里站了很久,她的眼睛不时飘向对街,直到那扇门吱啦一声打开,中年男子走下楼梯,后面提着外套的应该就是他的妻子。
男子长得眉清目秀,在他这样的年龄仍显得年轻。不一会儿,他便开着车从我们面前经过,未察觉出身边一丝一毫炽热的目光。绿目送他离开,我只能看见她安静的背面。却无法察觉出她愈见暗淡的眼神。
我正欲开口,身后有人忽然冲上来扳过绿的肩膀,啪的一声打在绿的脸庞上。
是诗织。
我当时就惊呆了,她说:“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没去学校,我就知道你会来这里。你疯了吗!我说了几遍不许来你没听进去嘛?我可不想和你一块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