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句话“七月半的鬼,六月二十四的水”,意思是到那一天,这两样东西是一定会日期而至的。农历七月半,叫鬼节,接祖,送祖,就是接鬼,送鬼;农历六月二十四,是老家楚雄彝族传统盛大节日“火把节”,此时已是夏末,无论之前如何干旱,这一天,或者火把节期间,一定会下大雨。
明天又是七月半鬼节了。我不相信有鬼。但是老人们,是相信或者说惟愿鬼是会来的,回来享受给他们的祭品,烧给他们的纸钱。当然,老人们只迎送自己家祖先的鬼魂。
七月半,或者提前一天,黄昏,很多人家就会在院外、路边、河边送鬼。一些老奶奶,蹒跚着缠过或者没缠过的小脚,提着或大或小一提箩东西,酒肉、水果、麦芽等祭品,领着个半大孙儿,或者小媳妇,到路边去送鬼。
忽明忽暗的火,照得他们的表情十分可怕。其实,跟在老奶奶身后的半大孩子,或者年轻小媳妇,往往也现出害怕的样子。
一袋袋大大的包封里,包满金银定,金黄金黄的金银定,纸折的金子样子,现出一锭锭银子的模样,十分好看。不过活人千万不能喜爱和眼红。
我高中***治老师的老伴,一位迷信的老奶奶,常年四季就是折这种金银定卖。平时,买的人不多,清明节和七月半鬼节前买的人很多。她家住在古老的街道米市街,折好了金银定,和打好花印的纸钱,新式的冥币一起,一摞摞,一筛筛,摆在街边,和其他古老小店的锄头犁钯、炉子木桶、铲子火钳、锅碗瓢盆、草烟烟筒、篾帽草帽、竹箩筛子一起,作为商品卖。
其实送鬼,是要先迎鬼的。
小时候,常住外婆家,我记得每年七月初,就要把祖宗的鬼魂接回家来,叫做接祖。外婆做得很认真。六月底,就买好各种纸,折金银定的金黄纸,打印冥币的土黄草纸,包封金银定的包封袋。接祖时只摆酒饭水果等祭品,在门外插上香,在祭祀的供桌前,也要插上几把或者几柱香。贫穷农家,没有香炉,外婆一般都是把香一个矮点的酒瓶口,或者在一个大碗里盛满灶坑里的火灰,把香插在碗里,有时也把香插在一个大萝卜上。
外婆对祖宗很虔诚,怎样贫穷,七月接祖回来,都要给祖宗鬼魂吃肉喝酒,准备丰盛的饭菜。每天吃饭前,必定要恭恭敬敬地站在供桌前,擎着点燃的香,虔诚祭拜,有时她会让我跟她一起上香,祭拜。我听见她很虔诚地呼唤着一个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祖先的名字,叫他们回家来,来享用祭品。她还向有的祖先鬼魂道歉,表达感情,说是常去看他们的住房坟墓的,不过由于贫穷和忙碌,没有经常维修他们的住房坟墓,可能致使他们的坟墓阴宅漏雨漏风,并且给他们许愿说,一定会在什么时候帮他们培土、修缮一下。然后外婆还会趁机委婉地埋怨他们,已经烧给他们足够的纸钱了,每个节气都祭拜他们,为什么还要来纠缠家里的活人,为什么不保佑家人无病无灾。我在一旁或者后面,听着外婆跟我根本看不见的鬼魂说话,她含糊阴森的声音,叫我心惊胆战,我以为她看见了一个个作古已久的鬼魂飘飘而来。看着缭绕飘渺的青烟,乌黑低矮、阴暗阴森的农家瓦房,我经常全身毛骨悚然,甚至心惊胆战。
祖先鬼魂,当然不会真的来把祭品吃掉。我观察过无数次,不敢问外婆。有一次,终于憋不住了,问外婆,祖先为什么没有把祭品吃掉。外婆说不清楚。不过,祭祀完之后,她就会很快把水果拿一个给我。外婆疼我,知道我想什么。那时贫穷得很,乡村里很少能吃到水果,祭祀的水果,一般是很好的红梨,有时还会有苹果和香蕉,乡村里更难见。
接祖前,要焐麦芽,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麦芽长在一个个大碗里,或者小盆子里,长得很高,撑住了碗边,甚至可以提着高高的嫩绿麦芽,把碗也提起来。麦芽放在供桌上,不知道是不是象征子孙兴旺,酝酿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息,还是因为知道祖宗都是农民,忘记不了庄稼,因此摆几碗旺盛的麦芽在供桌上,让祖先鬼魂看了欢喜。
送祖,就是送自己家祖宗的鬼魂。一般就叫送鬼,说自己家祖宗,当然不能这么说,得叫送祖。
不会填包封袋,外婆就请前面邻居家的一个老人填,他有文化,旧知识分子,熟悉民间文化习俗,毛笔字也写得很好。他们家也是外婆的本家,我也叫他外公。
我曾经几次在他们家,看老人戴着黑黑的老花镜,为村里许多人家填包封袋。外婆和我请请他填,他很高兴。他曾经教过我填包封,给这些作古的人写这种特殊的信封,当然得讲究古礼,得竖着写,由右向左,由上到下地写,还得讲究“先妣”“先考”等独特称谓。
这位很独特的,会给先人、已故祖先写信封的外公,死于我远在省城昆明上大学期间,我来不及在他面前改正自己犯下的一个知识错误,至今很遗憾。
记得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住在离学校很近的外婆家,也经常帮外婆做家务,牧牛,拔牛草,有时也会串门子,大多是到临近的这位会写包封袋的外公家去。我很敬佩他,他戴着乡村里少见的眼镜,我那时觉得戴眼镜的老人肯定饱含学识,而且他还会写毛笔字,能给死人、祖先的鬼魂写竖排的信封。
一天,回到家,外婆家没人,我进不去,就到老人家去做作业。老人就随手翻了翻我的书包,看了看我的书,翻阅到《中国古代史》“隋文帝惩子”一节时,他问我“隋”这个字怎么读。当时,刚刚开学,发下新书不久,老师还没教到这一章节,我书包里又没有字典。我被问住了,憋得脸红红的,羞惭得很。我几乎要流泪,不想在这位慈祥的老人面前丢脸。在这位饱含学识的外公面前不认识字,我觉得很丢脸,比在大字不识的亲外公外婆面前丢脸。我很想在老人面前表现一下,让他看得起我。但是,犹疑再三,我却告诉老人,读“惰”,并且告诉他,就是“懒惰”的“惰”。不记得老人是否笑我了。
我不明白,老人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字,还是要考考我。要是考考我呢,他最后却没告诉我正确读音。后来,我猜测,他是确实不知道这个“隋”字。
不久,课堂上就听老师读这个字。我很羞愧,不过,却一直不愿意,也没有机会当面跟老人改错,告诉他这个字的正确读音。如果他真的是不知道这个字,那么我的错误就被老人带进了棺材,成为我终生的遗憾了。
不知道,老人死后,是村里什么人给他写包封袋。这种给死人写的信封,估计会写的人越来越少了。虽然,他曾经多次手把手教过我,不过我现在早已经忘记,毛笔字也没有学好。
到了七月半,接回家的祖先,也孝敬得差不多了,就都要在这一天,把他们送回阴间去。我总有疑问,死去的人,鬼魂不是很快就要托生人间吗,那么他们的鬼魂就不存在了,几年甚至几十百年之后,怎么还可以把他们的鬼魂接回来和送出去呢。
不过,大家即便都有这种想法,也不会深究,反正,接祖,送祖或者说送鬼,大家都心知肚明,都是表达对祖先的一种缅怀,一种思念而已。
到了送祖那一天,家家户户就都把写好收信祖先地址姓名的包封,或者说给鬼魂的信封,装满金银定,封起来,拿出郊外、僻静处,丢进火中,和面值亿万的纸钱,一起烧给祖先,把他们送回去。酒肉、纸马,甚至纸彩电、纸别墅、纸汽车,都要送进火中。只有焚烧化了,他们才能带到阴间去。
酒也可以泼在烧的纸钱、金银定附近。有的人家,也把一碗碗的麦芽、肉菜,一个个的水果放在纸钱堆附近。
七月半或者七月十四日,黄昏送鬼,所以这两天,大家都忌讳傍晚外出,或者晚归,害怕回魂缠身,烧完纸钱金银定,送完鬼的人,也会匆匆而归。这时,到处只见纸钱纸灰飞扬,纸火幽微昏暗,明灭闪烁,路人稀少,郊外路边,僻静之处,到处显得阴风惨惨的。想想,那么多被各家接回来的鬼魂,一下子都被送到昏暗的路边,也真是可怕。
老家乡村人迷信,慢性病久治不愈,总认为是鬼魂缠身,就要请端公来端筛盘,送祸鬼。这个鬼,就是缠身的病魔,不是七月半送鬼时送的鬼,七月半送的鬼,是自家祖先的鬼魂,是自家的鬼,不害自家人。
缠身的病魔,往往是恶鬼,孤魂野鬼,叫祸鬼。
儿时,往往可以见到村外路边,田间地头,有一筛子送祸鬼的礼品,照样有一碗碗酒肉,和许多烧过的纸钱、金银定灰。惹不了他们,战胜不了他们,就用祭品贿赂讨好他们,让这些祸鬼滚蛋。我佩服家乡人的聪明,理解他们的无奈。
此时,已经是七月十四日黄昏,想必已经有部分人家在路边僻静处送鬼了。我想起一首古诗“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是一个上坟和怀念祖先的节日,此时又是另一个缅怀祖先的节日。
现在,许多人家已经嫌麻烦,能简单则简单,就在七月半这一天,既接祖,又送祖,接鬼迎鬼送鬼都在这一天。有的干脆不接祖接鬼,直接在七月半黄昏,到大门外或者僻静的路边,把包封的金银定和纸钱烧给祖先,在那里喊叫他们的名字,让他们来拿金银定和纸钱,享受酒肉供果等祭品,意思是叫他们享受完祭品后,拿着烧给他们的金银定和纸钱冥币,就回阴间去。当然,大家都怕鬼,既然表达了对祖先的缅怀和关怀了,家门都不让他们进一下,也可以。何况没有多少人信任真有鬼神?何况三辈以上,亲情就淡了嘛?今天的人,还能记得祖先,简单、草草地缅怀一下祖先,已经不错了。
老家的祖坟,埋在村子后山,以前祖母在时,清明节,我曾经跟着她去上过坟,七月半,我也曾经跟着她在家里接过祖,送过祖。我的母亲,还曾经跟着祖母到遥远的七甸寺一带,给更早的祖先上过坟。祖母早已经作古多年,我的母亲不会做这些事情。只有大伯母,依然像祖母一样,年年坚持着清明节上坟,七月半接祖和送祖。
我的外婆,无数次上坟,无数次接祖和送祖。如今她和外公也同样作古多年,但是舅母不会做这些。如果真有阴间,作古的长辈真有魂灵,那么他们享受不到祭品、金银定和冥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