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奚志农当天,他刚结束一场“正在消失的野生动物”讲座。个子高高,脸膛黑红,身穿迷彩服,戴着鸭舌帽,一双徒步鞋,一看便是常年在野外跑的人,似乎时刻准备着继续上路。语速却极慢,丝毫不“野”。
“每天都有物种在灭亡,而我们还有那么多的物种,从来没有被影像记录过,我用了31年时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工作。”谈起这个无人问津的行业,奚志农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与希冀。他曾六度走进横断山脉白马雪山,多次进出青藏高原可可西里,翻越秦岭及阿尔金山自然保护区,只为拍摄鲜为人知的野生动物。奚志农坚持几十年穿梭在原始森林与无人区,他用镜头记录和保护中国正在消失的自然区域和野生动物。
行走在路上,奚志农曾在独龙江失手从溜索上坠入山涧,在荒无人烟的长江源从飞驰的马背上摔下。他独自在森林中寻找三个月,看到了刻骨铭心的一面:“我见到最大的哺***动物是松鼠,剩下的是羚牛的头骨、斑羚的皮子。”奚志农突然意识到,只盯着鸟儿并不够,他必须关注整个野生动物及其栖息环境。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个艰辛又危险的工作,奚志农却说:“我很幸运,能够深入人迹罕至的地方探访那些濒临灭绝的珍稀物种。几十年的游走,我时常被自然纯净的野性之美而深深打动,这是长期居住在城市中的人无法感受和体会到的。”
深山寻觅金丝猴
为了寻觅常年栖息于高海拔森林中的金丝猴,奚志农的足迹遍布白马雪山、秦岭、越南原始森林。他说,在所有的生态拍摄中,与金丝猴有着不解之缘,他幸运地拍到了全世界4种罕见金丝猴。
1992年,奚志农首次踏上白马雪山,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滇金丝猴就栖息于此。“站在雪山脚下,你会感到一种震撼,一种要流泪的冲动。”这就是奚志农梦中的家园:高原雪野、茫茫原始森林、神奇出没的各种动物……第一次,奚志农站在滇西北、青藏高原南缘的白马雪山脚下,他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低吼:“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这一刹那,他似乎找到了自己游走的方向。
在雪山峻岭之颠的高寒森林中,所有的生活物资都要靠自己来解决,就连他的“大本营”,都是用牛棚改建而来。“上去一次,至少一星期甚至四个月,背包里必备帐篷、睡袋、摄像机、照相机、望远镜、三脚架,一袋米,一口锅。”滇金丝猴根据食物情况,不断在雪山和森林之间转移,奚志农不得不背上沉重装备,翻越一座又一座高山。
海拔4700米的高寒山区,滇金丝猴的活动范围超过100平方公里,悬崖峭壁,原始老林,荆棘灌丛,再加上雨季的阴雨连绵,大雾弥漫,要找到金丝猴无异于大海捞针。“在山里,我做梦都想听到折断树枝的声音,你猜为什么?”奚志农对记者说,“说明猴子离你很近。”滇金丝猴是世界上栖息海拔高度最高的灵长类动物,公猴跳跃力度极大,时常把树枝折断。
“7公斤重的摄像机,很贵,但那个时代的技术标准,画质还赶不上现在的手机。我把16倍的焦距拆下接前镜头,最后才拍到近景。”画面中,滇金丝猴鼻孔上仰、红嘴唇、双眼皮,让人温暖又心生怜悯。奚志农指着一张母猴抱着小猴照片说:“这张照片传播很广,1998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华,中国民间环保组织自然之友会长梁从诫先生送了这张滇金丝猴照片作为礼物,克林顿喜形于色地说:这是我的表亲!”可见,滇金丝猴与人类有着惊人的相似。
拍摄滇金丝猴让奚志农享誉国内外,一张滇金丝猴的影像,在2001年英国“BG野生动物摄影年赛”上获得“濒危物种”单项大奖,更使他成为了著名的“环保大使”。在记录美好珍稀野生动物的同时,奚志农也看到了许多悲凉―失群滇金丝猴“恋”上拖拉机。
滇金丝猴是社会性动物,由一个个家庭组成大的群体,家庭结构是一夫多妻制,公猴要经过激烈竞争才能得到母猴,失败的公猴只能离开寻找另一个群体。如今群和群之间隔着开发区、公路,森林极度破碎化,猴子加入另外一群根本不可能。一只公猴把拖拉机当成了同伴,用手触摸飞轮,舌头去舔,甚至睡在拖拉机上,有记者拍到金丝猴与人一起的合照,竟被称人与自然的和谐,奚志农愤慨了:“人类把它的家霸占了,还把它逼疯了!”
可可西里的愤怒
“可可西里”在蒙语里意为“青色的山梁”、“美丽的少女”,是目前世界上原始生态环境保持最好的地区之一,被誉为“世界第三极”。可可西里气候严酷,自然条件恶劣,人类无法长期居住,被称为“生命的”。正因如此,这里成为了野生动物的乐园,是目前中国面积最大、海拔最高、野生动物资源最丰富的自然保护区之一,藏羚羊便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藏羚羊优雅的外表、独特的生态习性还有关于它们繁殖地的种种不解之谜,都深深吸引着我。作为一名野生动物摄影师,我一直渴望能够拍摄到藏羚羊。”奚志农是第一个深入青海可可西里,报道藏羚羊被大肆猎杀,以及“野牦牛队”保护藏羚羊事迹的人。通过镜头,他展现了濒危野生动物的美丽与安详,又记录了人类对自然的残暴和掠夺,这两种对比强烈的影像强烈地震撼着人们的内心。
1997年底,奚志农跟随“野牦牛队”进入45000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开始了为期14天的冬季巡逻。气温零下40度,雪后初霁的阳光下,一队藏羚羊缓缓地走出了地平线,远处的雪峰在雾中时隐时现,藏羚羊宛如精灵。
然而,这样安详的画面仅仅出现过一次,更多时候,藏羚羊像一阵风消失了。“在天际线的几公里之外,你就看到烟尘滚滚,藏羚羊成了‘惊车之羊’,只要一听见有汽车的声音就奔跑,你根本没法接近它们。”初到可可西里,奚志农这样形容他见到偷猎的惨状。刚出生五六天的幼仔藏羚羊,眯着双眼等候母羊归来,偷猎分子的***声打破了宁静,十一只藏羚羊身上的皮都被剥走。
短短几天,奚志农在可可西里看到了堆成小山的头颅。透过摄影机的取景器,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藏羚羊至死还圆瞪着的眼睛、角上的弹洞以及滴血的头颅。“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到了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的经济很发达,没有任何人有这样的需求,一定要吃一块野生动物的肉才不会被饿死,我们也没有必要穿野生动物的皮毛才不会冻死。”奚志农极度愤慨。
“通过藏羚羊的保护更坚定了我用影像保护自然的决心。”2001年奚志农再次回到可可西里,偷猎已经得到强有力的遏制,藏羚羊状况比当年好很多。刚生下小羊的母羊带着孩子们回三江源,正在青藏线附近集结,工作人员把停车牌一举,你能亲眼目睹藏羚羊们横穿马路的盛况。“我敢说那是中国最温暖的一次被堵车。”奚志农欣慰道。
环保行动派
奚志农是行动派,他说:“人们都不知道野生动物长什么样子,不知道它的生存状态,怎么保护呢?”无疑,用影像保护自然的力量无可替代。问及游走其间遇到的困难,奚志农脱口而出:“还有比人类更可怕的动物吗?”在奚志农的眼里,动物永远害怕人类,而在他拍的照片里,动物的眼神又渴望交流。奚志农打开一段手机视频对记者说:“这是个极其玄妙的问题,我有一次与羚羊神奇接触的经历。”高山丛中,一只羚羊慢慢走近,3米不到的距离对视,似乎预备与你作某种交谈。然而,人类却丝毫没有考虑给野生动物留一点空间。
1995年,奚志农再次上迪庆高原,听到的却是一个犹如睛天霹雳的消息:滇西北的德钦县为了解决财***上的困难,决定在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南侧,砍伐10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这是世界罕见的低纬度高海拔的暗针叶林,它的毁坏,不仅对生活在那里的200只滇金丝猴,对当地的生态气候都是灭顶之灾。
在著名的自然保护作家唐锡阳的帮助下,奚志农将一封反对砍伐的信件送到了中央领导人手中。信中,奚志农称“这片原始森林和林中的滇金丝猴已经生存千百万年了,千百万年都没有毁掉,为什么一定要毁在我们的手里?难道我们的解决办法就是‘吃祖宗饭、造子孙孽’?”反对信起到了效果,砍伐被及时制止。
“在西方,很多普通家庭的后院你可以看到鹿,甚至有熊出现。”采访的前些天,奚志农在加拿大西北部“大熊雨林”拍到美洲黑熊,“我在中国野外追寻野生动物多年,只遇到一次黑熊,仅短短三秒钟。”奚志农忧心忡忡。
2004年,奚志农用代言相机的10万元,开始做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目前培养的摄影师有三十多名,近期野性中国与世界上最大的野生动物教育平台‘影像方舟’合作。这是一个针对青少年的公众教育平台,里面有超过15000物种呈现,超过十万张照片和视频来展示。”
奚志农计划每年拍一部纪录片,他打开一段初剪辑片子对记者说:“我们是按BBC的水准来制作的,希望让更多人能关注野生动物。”
奚志农 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野性中国工作室创始人,环保大使,曾供职央视《动物世界》、《东方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