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风女,笔名晓风、桑科。江苏铜山人,生于浙江金华,八岁赴台,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曾执教于该校及他处,现任台湾阳明医学院教授,讲授中文、小说、戏剧、诗词等课程。她笃信宗教,喜爱创作,小说、散文及戏剧著作有三四十种,并一版再版,被译成各种文字。上世纪60年代中期即以散文成名,1977年其作品被列入《台湾十大散文家选集》,编者管管称“她的作品是中国的,怀乡的,不忘情于古典而纵身现代的,她又是极人道的”。余光中也曾称其文字“柔婉中带刚劲”,将之列为“第三代散文家中的名家”。又有人称其文“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对她评价甚高。其作品富有人道精神,并蕴含爱国怀乡情感。
他落榜了!一千二百年前。榜纸那么大那么长,然而,就是没有他的名字。啊!竟单单容不下他的名字“张继”两个字。
考中的人,姓名一笔一画写在榜单上,天下皆知。奇怪的是,在他的感觉里,考不上,才更是天下皆知。这件事,令他羞惭沮丧。
离开京城吧!议好了价,他踏上小舟。本来预期的情节不是这样的,本来也许有插花游街、马蹄轻疾的风流,有衣锦还乡袍笏加身的荣耀。然而,寒窗十年,虽有他的悬梁剌股;琼林宴上,却并没有他的一角席次。
船行似风。
江枫如火,在岸上举着冷冷的火焰。这天黄昏,船,来到了苏州。但,这美丽的古城,对张继而言,也无非是另一个触动愁情的地方。
如果说白天有什么该做的事,对一个读书人而言,就是读书吧!夜晚呢?夜晚该睡觉,以便养足精神第二天再读。然而,今夜是一个忧伤的夜晚。今夜,在异乡,在江畔,在秋冷雁高的季节,容许一个落魄的士子放肆他的忧伤。江水,可以无限度地收纳古往今来一切不顺遂之人的泪水。
这样的夜晚,残酷地坐着,亲自听自己的心正被什么东西啮噬而一分一分消失的声音,并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如劲风中的残灯,所有的力气都花在抗拒,油快尽了,微火每一刹那都可能熄灭。然而,可恨的是,终其一生,它都不曾华美灿烂过啊!
江水睡了,船睡了,船家睡了,岸上的人也睡了。惟有他,张继,醒着,夜愈深,愈清醒,清醒如败叶落余的枯树,似梁燕飞去的空巢。
起先,是睡眠排拒了他。(也罢,这半生,不是处处都遭排拒吗?)尔后,是他在赌气,好,无眠就无眠,长夜独醒,就干脆彻底来为自己验伤,有何不可?
月亮西斜了,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有鸟啼,粗嘎嘶哑,是乌鸦,那月亮被它一声声叫得更暗淡了。江岸上,想已霜结干草。夜空里,星子亦如清霜,一粒粒零绝凄绝。
在须角在眉梢,他感觉,似乎也森然生凉,那阴阴不怀好意的凉气啊,正等待凝成早秋的霜花,来贴缀他惨绿少年的容颜。
江上渔火二三,他们在干什么?在捕鱼吧!或者,虾?他们也会有撒空网的时候吗?世路艰辛啊!即使潇洒的捕鱼人,也不免投身在风波里吧?
然而,能辛苦工作,也是一项幸福吧!今夜,月自光其光,霜自冷其冷,安心的人在安眠,工作的人去工作。只有我张继,是大不管地不收的一个,是既没有权利去工作,也没有福气去睡眠的一个……
钟声响了,这奇怪的深夜的寒山寺钟声。一般寺庙,都是暮鼓晨钟,寒山寺庙敲“夜半钟”,用以惊世。钟声贴着水面传来,在别人,那声音只是睡梦中模糊的衬底音乐。在他,却一记一记都撞击在心坎上,正中要害。钟声那么美丽,但钟自己到底是痛还是不痛呢?
既然无眠,他推枕而起,摸黑写下“枫桥夜泊”四字。然后,就把其余二十八字照抄下来。我说“照抄”,是因为二十八个字在他心底已像白墙上的黑字一样分明凸显:
月落鸟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感谢上苍,如果没有落第的张继,诗的历史上便少了一首好诗,我们的某一种心情,就没有人来为我们一语道破。
一千二百年过去了,那张长长的榜单上(就是张继挤不进去的那纸金榜)曾经出现过的状元是谁?哈!谁管他是谁?真正被记得的名字是“落第者张继”。有人会记得那一届状元披红游街的盛景吗?不!我们只记得秋夜的客船上那个失意的人,以及他那场不朽的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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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曾经显赫一时的达官显贵,多少规模宏大的盛事场景,均如过眼云烟消散殆尽,人们无从想起,只有那些不屈的灵魂和朽的精神留在人们千百年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