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有一首《寓意》诗:“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索禁烟中。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晏殊本人对“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两句颇为自得,曾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的确,此句以神取景,景中有情,可谓千古名句。然而也有人提出了质疑。
明徐渤《徐氏笔精》卷三“溶溶雨”条言:“世传晏元献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为警句,然‘溶溶’,水流貌;月不得名‘溶溶’。予尝病之。近阅吴处厚《青箱杂记》云‘梨花院落溶溶雨’始知‘月’者,后人改之。‘雨’字自妙。”也就是说,徐氏认为,“溶溶”两字不能和“月”字搭配,和“雨”搭配方称。世之所以传“雨”为“月”者,是后人改作的结果。有趣的是,今查吴处厚《青箱杂记》的各种版本,如稗海本、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并无“月”改“雨”之记录。
晏殊别集的情况又当如何?查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及李氏宜秋馆《宋人集》本《元献遗文》,均为“月”字。笔者再翻查宋代各笔记小说、诗话、词话,并无“梨花院落溶溶月”当为“溶溶雨”的记载。那么,徐氏所言,竟无根据了?其实不然。金代的王若虚在其《滹南集》卷三十八中提到“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两句时,说有“论者妄为云云”。虽然语焉不详,但说明至少在金之前,已有争执。而且晁冲之的词《玉胡蝶》“目断江南千里”中,有这么一句:“雨轻轻,梨花院落,风淡淡,杨柳池塘。”另外,李弥逊词《虞美人・宜人生日》首句亦是“梨花院落溶溶雨”。宋词喜欢隐括或翻用前人成句。如晏殊《浣溪沙》中“不如怜取眼前人”,即取自元稹《会真记》中的莺莺诗:“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而《喜迁莺》的“天若有情应老”,则取自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中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晁、李两人的词,皆用“雨”与“梨花院落”搭配。晏殊与晁冲之同为北宋时人,李弥逊年代稍晚,生活在北宋末南宋初,然距离晏殊时代也不是特别久远。因此,晁、李两人词中都用了“雨”字,是不是晁冲之和李弥逊当时所见晏殊的诗用的是“雨”字,后人才改为“月”字?鲁鱼亥豕,也是常见的事。
而且,从文学传统上说,将“梨花”与“雨”连用也是有先例的。唐白居易《长恨歌》即有“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句,吕温《道州郡斋卧疾寄东馆诸贤》诗亦有:“独卧郡斋寥落意,隔帘微雨湿梨花”句。晏殊文学修养很深,“梨花院落”句受到前代影响而用“雨”字,是有可能的。
那么,“梨花院落”之后原来到底是“月”还是“雨”似乎是难以穷究的问题。既然如此,何妨撇开版本的讹误不谈,先来探讨一下,用“月”字是否就不合理了呢?“溶溶”固然是水流貌,然而微风轻拂,柳絮低徊,梨花院落,都沐浴在皎洁如水的月光下,意境清幽,情致谐婉。此等胜景,非月色溶溶不能形容。
此前也有人喜欢将“梨花”与“月”连用,取其“洁白”的共同点。如温庭筠《舞衣曲》有“满楼明月梨花白”,其《菩萨蛮》有“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崔道融《寒食夜》有“满地梨花白,风吹碎月明”。此外,亦有将“溶溶”与“月”连用的。白居易诗《晚秋夜》首句即是“碧空溶溶月华静”;冯延巳词《虞美人》“春山澹澹横秋水”中有“杨花零落月溶溶”句;陆游诗《寄题扬州九曲池》有“茶泼蜀冈雷殷殷,水通隋苑月溶溶”。因此,徐氏指摘“梨花院落溶溶月”不妥,是他未曾注意到,“梨花院落溶溶月”乃是将月色比喻成水,月色如水,是最常见的比喻,亦是最贴切的比喻。徐氏对“月”字的质疑,实在有点胶柱鼓瑟之嫌了。
文学评论上,这种胶柱鼓瑟的人,并不鲜见。
最著名的,莫过于沈括了。在《梦溪笔谈》卷二十三“讥谑”中,连举数例,指摘其“病”。比如说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叙述上林的八条河流,都是黄河支流,又如何东注太湖?又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唐玄宗过蜀路线,与峨嵋相距甚远,沈括据此亦认为此诗不通。以上两则,是地理方面的疏误。此外,沈括还用数学家的眼光来读诗,他认为杜甫《古柏行》描写古柏,“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按比例来算的话,这样的古柏也未免太细长了。
应该说,沈括的批评也是有根据的。但是这样读诗,却不免迂阔。更有甚者,如毛西河驳坡《惠崇春江晚景》“春江水暖鸭先知”,言“定该鸭知,鹅不知耶?”(《随园诗话》卷三)实在是颇为荒谬了。
文学上为了达到最佳的艺术效果,往往使用诸如比喻、夸张、拟人等修辞手法。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在现实中完全不可能出现,但用来形容愁烦之多,却也十分形象。同样,杜甫的《古柏行》本意即在以柏喻人,非极力描绘古柏的高大雄姿,难以烘托诸葛亮的勋业伟绩。白居易的“峨嵋山下少人行”,此处“峨嵋”并非实指,而是用来代指蜀地。至于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全篇夸饰,所谓的八水东注,亦不过为形容上林苑之广袤无垠。
其实,徐氏、沈括、毛西河诸人,文学修养都很深,这样的道理他们未必不懂。但为什么还是犯了错误呢?据我看来,一方面是过于拘泥于字句;另一方面,以偏概全,看到文学作品与生活的常识不相符合,便指而为病,却忽略了文学作品本是“求美重于求真”的。不过古人毕竟淳朴,仅指出作品的“瑕疵”,并不否定整个作品,也不深挖狠纠,称作家为“小学生”,需要补课,进而再宣布作家在人格上的破产。
针对汉代以来经学的繁琐拘泥之风,东晋陶渊明主张“好读书,不求甚解”。看来,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有时也需要发扬这种“不求甚解”的精神,不能过于拘泥于一字一句之异,而应整体着眼,宏观把握文学作品所创造的意境、形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艺术世界里感受到真正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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