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廊下灯花好,但愿长梦不复醒。
大约在八十年前的夏天,小公子二十五岁。他们家血脉相承的传统,男生嫩相,二十五岁的小公子看上去约莫只有十七八岁。他五官立体而轮廓柔和,唇红齿白带点女相,教人想起东方故国古老诗句里常用到的那两句“如琢如磨,温柔敦厚”。
他站在金急雨树下等一个人来。
东南亚海岛的夏天,热浪阵阵扑面,从树前经过的当地土人,女人身上是薄薄的背心与纱笼,男人干脆赤着脚和上身。小公子却穿了一件体面的白色衬衫和背带西装长裤。黑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他的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金丝边椭圆形镜框,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报馆编辑或者新派生意人。这种眼镜片后面藏着的目光通常是精明而算计的,但他略带女相的温和面容和纯真的孩子气无疑改造了这种眼镜本身的气质。
他是当地华裔望族家唯一的小公子。不必忧愁三餐衣食见识风刀霜剑,并且由祖父亲自教授故国文明,这样得天独厚,到了这个年纪。心性依然天真醇厚。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小时,他等的人终于慢吞吞地来了。
他等的当然是一个女孩子。
或许说是女人更合理一点,毕竟在那个年代,一个已经超过了二十岁的女人是不太有资格被称作孩子的。
那女人不甚美,别人都这样说,她自己也这样觉得。
她的面相有点峻峭刻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她慢吞吞走到金急雨树下。抬起头看了小公子一眼,嗤笑一声又垂下眼睛,“你怎么还戴着这副眼镜?”
小公子不知所措地笑,与其他美的人不同,他笑的时候不带轻佻,反而有点憨厚,他想要伸手摘下眼镜,却被女人制止了:“别摘,摘了更显得比我年轻。”
她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老,知道自己不足够好看,所以她不太明白,眼前这个美丽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喜欢上自己。
她不明白。其他人也不明白。过去八十年了,也还是没有人明白。
譬如我,在那个夏夜过去八十年后,我来到这座处于南海海域中的热带岛屿,站在当年的金急雨树下,看着那女人的照片,看了又看,疑惑如雪球般越滚越大。
我见过小公子的照片,七八十年前的老照片,黑白的,但是黑白照片往往更能剔除那些无关的东西,淋漓地展现出一个人的美与丑来。照片里的小公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那是一张酒会的抓拍照。或许是家族正式的宴会,他穿了很正式的深色西装,照片上他正在回头看,或许在他身后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正在发生,他的脸上带着笑,那个笑容甜而软,让人一眼就知道,他是大户人家乖巧的小儿子小孙子。
回眸在新诗和小说里被写得很美。但现实中的回眸往往不美,拧着脖子,表情扭曲肌肉纠结,连平常不易暴露的肥肉也丝毫毕现。
但是他的回眸真而纯,大约是因为面善的缘故,他的眉目间有一股平和的善意,像我家橱柜里摆放着的瓷观音,温和、洁白、线条自然而流畅。
我深爱他。这个在我降世之前很久就已经死去了的漂亮少年。
我是一名音乐剧演员。
这次来海岛。是为了一场巡回演出。要演的是一出新排的话剧。古典小说新演,用的原本是华人世界里几乎无人不晓的名著,我在里面演男主角的少年时代。
当然,我的户口本与身份证上的性别为女。不过我面孔有些男相。相比一般女孩子要瘦而且高。所以经常在剧里演男角。
剧团对于演出之外的时间没有特殊规定,在岛上,我的闲暇时间都拿来四处游逛,这座热带海岛风光宜人,居民多当地土著和华人后裔,当地***府着力开发旅游业,因此海岸边常能见到各种肤色的外国人。
在这海岛上,我第一次听到“小公子”这三个字,是在一次演出结束后。
谢幕后,我刚回到后台,就听到后台当地剧院的工作人员窃窃私语:“哎,她像不像小公子?你说像不像?”
她的声音压得很小。但我的耳朵更灵敏,我走过去,问她:“小公子是谁?”
小公子就是小公子。一个八十年前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少年人。
在八十年前。出身望族的、稍有学识的年轻男人都可以被称作是公子,但是这座岛的小公子是不同的,只有一个小公子,毋庸置疑,这个称号专属于一个人,尽管已经过去八十年。
他是这座岛的一个传奇。
老实说。我是个蛮肤浅的外貌协会成员,走在这座岛上,我从不认为我所遇见的当地土人里有一个可以称得上美,不管男女,我无法喜欢被太阳烤到焦黄或黧黑的面孔,这岛上的土著居民给人一种脏而原始的感觉,额头太大眉骨太高,脸永远像洗不干净。
因此传说中的小公子当然不可能是本岛土人。
他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美丽的江南少年,虽然他从出生起就在这岛上生活,但这不妨碍他长成一个温柔儒雅的中国男人。
世上华人皆勤恳,小公子家是这座岛最富庶的望族,他们经营矿场和橡胶生意,生意做得很大,据说在中国国内也颇有盛名。他的祖父在他出生前十几年来到岛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猜想来,大概是因为在中国犯了什么案子,才会颠沛流离下南洋讨生活。
八十年前的某个夜晚,距离小公子的祖父迁居到海岛。大约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居于一群东南亚土人中间,这户富庶的周姓江南人家依旧保持着故国旧日的传统,无论是生活,还是建筑。周家是江南宅院风格,白墙黑瓦,亭台楼阁,水池假山。
这晚周家正在举行一场宴会。
留学法国七年的小公子回来了。
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小公子是人群目光焦点,但是真抱歉,他离开这里太久了,面对这些恭维和赞美,他只觉得陌生和尴尬。
把他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的是一阵喧哗,门口有人在吵吵嚷嚷,他借机脱身,走到大门前。
是一个小女孩,那女孩有双大大眼睛,皮肤白净,她不是当地土人。
但是她也穿了岛民的便服。水红色的纱笼,她的手臂上挎着一个小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布,看不清下面到底是什么,那女孩子看着小公子,眨了眨眼,“要买香料吗?”
香料?小公子有点犹豫,在他的印象里,香料是只有女孩子才会喜欢的玩意儿。
女孩儿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猜透了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急切地辩护:“这是熏香,佛堂和卧室里都可以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