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丽丝·莱辛言语不多,与人叙谈很是专注,亦很少讲到自己。1993年5月,莱辛与小说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传记作家霍尔罗伊德共同访问社科院外文所,我曾与上述诸位畅谈文学之味。记得她言谈举止没有丝毫大人物的痕迹,自然流露出一种老奶奶的亲和力。这是20年前的事了,今日犹在眼前。斯人已去,只想把她的书再读一遍。
莱辛也是一位直言不讳的公众人物,对一些非洲国家和地区的种族隔离与社会不公毫不留情地予以抨击,她为此曾被南非禁止入境30年。但莱辛对非洲的一草一木都满怀深情。
2007年,莱辛获诺贝尔文学奖。当年12月,她因身体原因未能出席斯德哥尔摩的颁奖仪式,但是准备了书面发言。演讲题目出人意料——《论没有得到诺贝尔奖》。她谈到一位年轻英国人在津巴布韦从事基础教育,历经艰难。那里的儿童渴望书籍,学校甚至缺乏最基本的教育设备,何来***书?
莱辛说,孩子们的祖父母生活的时代,尚有口头文学传统,不识字也能讲故事;然而在今天,口述传统消逝,小学生接触不到***书,长大自然就当不成作家,遑论得诺奖。莱辛为他们难过,也希望听众伸出援助之手。关心社会不公和弱势群体命运,为其他人的不幸而焦虑,这是莱辛60多年创作生涯的重要特征之一。
莱辛在漫长一生中,始终心系非洲,也见证了大英帝国的轨迹。她父亲是派驻波斯(今伊朗)的英国***官,受重伤(失去一条腿)后与照顾他的英国护士结为连理。莱辛1919年10月出生,5岁时父亲在南罗德西亚(今津巴布韦)买下一大片土地,举家迁往非洲务农。莱辛在一家天主教女校就读,14岁就进入社会,没有受过正规大学教育。她从此开始绵延一生的自学生涯,主要的学习材料便是19世纪俄国、法国及英国文学作品。“二战”期间,她在左翼***书俱乐部影响下加入***。1949年莱辛带儿子离开非洲,定居伦敦,留在身后的是两次婚姻和另两个孩子。
在非洲的生活经历是她宝贵的精神财富和创作素材。第一部长篇小说《野草在歌唱》(1950年)的基调就是反对种族歧视和殖民统治,描绘了南部非洲种族隔离***策下扭曲的心灵。书名来自艾略特的名诗《荒原》——“在幽暗的月光下,草儿在倒塌的坟墓上唱歌”——暗含悲悼某种生存状况之意。小说里的白人主妇与黑人男仆之间的关系近乎变态,女主角玛丽对黑人的冷漠、残忍也是南部非洲白人意识形态的反映。
1956年,莱辛因匈牙利事件退出英国***。自此开始,她虽然继续同情被压迫、被奴役群体,对***治组织却有所怀疑,开始强调“个人的细微的声音”。其对殖民主义的态度也在这段时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后来公开点名批评津巴布韦领导人,指出当地的基础教育远不及英国统治时期。在莱辛之前,奈保尔等作家也曾指出,殖民时代之前的非洲未必是人间乐园。现在有的非洲国家以文化相对主义为先导,甚至恢复一夫多妻制,利弊如何,还有待评说。
莱辛与英国文学史上“愤怒的年轻人”一同成名,在创作生涯中不断挑战着文学传统。她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创作过系列“太空小说”,其中包括《南船座中的老人星:档案》。这些作品具有浓厚的科幻色彩,尽管作者主要探讨的还是两性关系、婚姻和跨文化交流等社会问题,仍让她的忠实读者大为诧异。
20世纪的英语女性作家,不论她们自己是否愿意,总会被评论界在女权运动、女性主义的语境下检视一番。莱辛擅长描写具有社会关怀的知识女性及其情感生活,诺贝尔评委会称她是“女性经验的史诗记述者”。她确实配得上这一称号。
但对莱辛而言,女性并不是因为性别而形成固定类别,生理上的共性并不能保证她们不受地域、国别、民族、文化、阶级等范畴的支配或影响。很难想象,莱辛会像上世纪70年代几位美国女作家那样,以全世界所有女性的名义宣言。她的文学严格说来不能归入颇有排拒意味的“女性自己的文学”。
莱辛有过两次并不成功的婚姻,但她没有将男子视为敌人,直到晚年,她还描写一位60余岁的女性与年轻男士的爱情。弗吉尼亚·伍尔夫警告女性作家,千万不要使自己的作品沦为“个人情感的垃圾场”,莱辛在这方面颇为警惕。代表作《金色笔记》(1962年)中,安娜面对无穷困境,精神几近崩溃,但她没有把自己看作受害者,以从中获得安慰。相反,她通过与朋友(不论男女)的交往,在现实生活中重新寻回了自己。这部小说塑造了新的***女性形象,形式上也有突破,有的实验性手法甚至得益于精神病研究。
莱辛的写作全部源于自己的经历或内心世界,不会故作高深。她曾说过,讲故事的能力,就藏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体;若有人心灵孤寂,受到伤害,他的故事将会助其愈合,甚至再造自我。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