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铸久的工作室在上海浦东新区的一座写字楼里,大门上贴着的一个“”字,低调地显示出这里的不同。“这是‘棋’的古字,围棋棋盘最早是石头做的。”江铸久解释说。
工作室的墙上挂着江铸久手书的《围棋十诀》: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势孤取和,讲的是围棋的精意也是做人的道理。每个周末,这里都会有二十几个孩子来学棋。这些孩子学习围棋的基础和环境是江铸久那一代棋手所不能比的。
1962年,江铸久出生于山西的一个围棋世家,祖父是名热爱围棋的老中医,山西的众多好手都是他的学生。江铸久称自己是“野路子”。“严格地说,中国的很多棋手都不是科班出身。因为那时候没有围棋教育,我们都是自己琢磨,好多觉得自己基本功扎实的人,回过头来看也不行。”
江铸久学棋的最初动力是参加围棋队可以吃饱。“我家四个孩子,我排行第三。家里很少吃馒头,窝头都是切成片的,粥也熬得很稀。参加围棋队,忽然有了补助,可以每天吃一个二两的馒头,窝头管够,觉得太棒了。”
12岁时,江铸久参加全国围棋比赛,获得儿童组冠***,后进入山西省队训练比赛。1978年,被选入国家队。在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江铸久连续击败依田纪基、小林觉、淡路修三、片冈聪和石田章,一战成名。他的妻子芮乃伟是围棋历史上第一个女子九段棋手,曾在第二届中日围棋擂台赛上担任先锋,取得两场比赛的胜利。
对于今天学棋的孩子来说,30年前的中日围棋擂台赛只是遥远的故事,对于江铸久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国家人文历史》杂志(以下简称《国历》):您当初是怎么入选参加第一届中日围棋擂台赛的?
江铸久:前面几个人好选,根据国内比赛成绩,聂卫平、马晓春、刘小光、曹大元,很快就定了。30岁那拨人里面就聂卫平一个厉害的。我国内成绩一般,对日成绩特别好,据说定我的时候是因为这一点。我们这几个人都不是比赛选的,因为当时成绩好的就这几个人,就是全部家底。
《国历》:擂台赛这种形式在围棋比赛中常见吗?
江铸久:有过,但是不多见。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比赛是当湖十局,清代两个最厉害的高手比了十盘棋。日本在德川家康时代,就请围棋下的最好的门派在幕府里公开比赛,获胜者享受大名待遇,每年10万石大米,相当于省部级。后来形成了以本因坊一门为主线的围棋四大家族,可以说围棋在日本已经有400年的职业化历史。
在中国,围棋从历史上就是贵族、知识阶层在玩,劳动人民不太懂。关于围棋的起源有多种说法,很可能是帝王发明的、为了让继承者聪明的工具。作家阿城的看法是,即使是在贵族当中,也只传给那些辅助帝王的人,比如帝师、巫师等等。发展到唐朝以后,围棋变成一个游戏。晚清民国一直到1949年以前,中国人是下着玩的,光靠下棋养活不了自己。新中国成立以后围棋能有所发展就是因为我们国家的举国体制,改革开放以后发现,没有举国体制,市场经济下也运作得不错。
《国历》:20世纪80年代,中日两国的围棋人口各有多少?擂台赛之后,中国的围棋爱好者增加了多少?
江铸久:围棋人口有两种统计,包括“特别爱好者”和“知道围棋的人”,当时这两种加起来在日本占总人口的比例超过1/10,有1000万,后来在比例上超过日本的只有韩国。那时候,我国下围棋的人非常少,山西是围棋底子很薄的省份,比我下的好的就是我哥。擂台赛以后,发展最多的人群是大学生,20世纪80年代后期上大学的那拨人多少都了解一点围棋。***也是大学期间学的,他是业余三段,在讲话中经常会引用围棋术语。
《国历》:在擂台赛之前,您对日本棋手有多少了解?和他们比赛,有信心吗?
江铸久:1978年,我刚到国家队的时候,我们了解日本围棋的情况还不方便。因为《读卖新闻》《朝日新闻》上有日本围棋比赛的消息,棋院每个月派***治上可靠的人去新华社剪报,我就经常被派去,从体育馆路骑车到宣武门。
中日建交后,日本围棋界一直支持和帮助中国围棋界的发展。1974年开始,《读卖新闻》办了一个友谊赛性质的比赛,每年的比赛场地在两国轮换。1980年,我和曹大元、杨晖去了,算是去了新人。
出国之前要学习三个半天的出国礼仪,包括置装。我们在东交民巷的红都服装店做了衣服,皮鞋是在王府井后面的特别商店买的。我记得还专门去问那些出过国的人做什么衣服,他们做的都是中山装,我还做了一身青年装。忘了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不能穿新衣服比赛,不自在的话,容易影响发挥。我就在宿舍里穿着新衣服打谱,他们还觉得很奇怪,我也不好说是为什么。
擂台赛是《新体育》杂志社推动的,主编郝克强说,干脆我们来一次,看看和日本的水平到底差多少。
当时,无论是日本人投票还是中国人投票,都认为是我们输,觉得少输点就是赢。我们自己也觉得就是输。
《国历》:给你们定擂台赛的比赛目标了吗?
江铸久:我们每年都是要评奖的,20世纪80年代以前评一等奖的标准是赢日本九段,全年奖金120块。擂台赛我们定的目标就是能见到小林光一,因为他前面横着很多厉害的人,能见到他,我们队就能评奖。那之前,我们很少有人赢日本九段。我是擂台赛才开始赢九段的,当时中国的围棋水平在上升,这里面有偶然也有必然。
《国历》:为参加擂台赛,您做了哪些准备?
江铸久:跟依田纪基比赛前,也不知道准备什么,大家都出去比赛了,就我一个人做准备。把依田纪基的棋都看了,还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心理上准备一下,形势好怎么样,形势不好怎么样。打谱的时候经常想,到底哪个开局对我比较有利。为了练习深呼吸,还每天跟着男排队员沿着龙潭湖跑步。
《国历》:赛前给您定的任务是什么?
江铸久:赢一盘。赛前给每人定的任务都是赢一盘,但也知道是不可能的,肯定有人要输。
《国历》:赢了依田纪基以后,有哪些心理变化?
江铸久:第一场赢了之后,日本记者问我,你最好的准备是什么?我说,我挺想去香港的,没去过,那意思是我要连赢两盘。日本记者愣了一下。我们领队赶紧跟日本人说,他是开玩笑的。
从日本连赢两盘回国以后,郝克强来机场接我,他说一人赢一盘,没想到你赢3盘,活着回来了。金庸说接我们到香港下第四盘,但由于翻译的失误,最后还是在上海下的。
《国历》:您取胜的五盘比赛中,哪一盘最艰难?
江铸久:和淡路修三那盘棋很困难,从早晨10点开始,下了8个小时,后来又复盘了很久。每方的比赛用时是2小时50分,淡路修三还剩1个多小时的时候,我已经读秒了。可见前面我很苦,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来,对方相对来说很轻松,但是我一直也没死,一直熬着,也没乱。比赛的规则是剩余10分钟之后开始读秒,每步棋必须在1分钟之内下,不下就输了。结果那1个多小时里,我每一步都是在一分钟之内下的,很少下错,这样他就慌了。他边下边说:“这小子,怎么总打不死。”
我后来和淡路关系特别好,棋手就是尊重强者。那会儿慢慢就建立了自信,想要赢下面一个对手。赛前觉得怎么可能见到小林光一呢?
《国历》:可惜,后来您惜败于小林光一。
江铸久:1981年,我和小林光一下过。那一次,小林光一来中国下了7场,7战全胜,他当时是在中国名气最大的日本棋手。大家都说我中盘战斗力强,其实就是因为布局没有受到好的基本功训练,只会舞刀拼上去,肉搏战一样,其他的技术会的很少。中盘接触战的时候,胜负被他控制住了。那时候我已经学日语了,吃完饭,特地去请教小林光一,他说我觉得你胜负处和中盘要加强。日本人说话通常比较客气,但是他比较直。***语又不好,他就得说得更直接。他说中盘强是要拿计算力说话的,计算力不强就不叫中盘强。我一下子明白,我其实是中盘弱的。
擂台赛上最大的遗憾就是和小林光一的比赛没下好。前一天和石田章比赛到很晚,和小林光一下的时候,休息就不够。输了以后,我拉着小林光一复盘了很久,有点难过。我不是没尽力,实力上肯定是有差距,只是期待能坚持得久一点。
《国历》:棋手之间的交流,不会互有保留吗?
江铸久:棋界的传统很好,当年日本媒体办的比赛都有一名记者跟着写观战记,比赛结束以后也一定要复盘研究。除了职业道德,记者也一定会问棋手,胜负的关键点在哪里,双方都要讲清了,这是报社宣传主要吸引人的地方。这种方法对提高整体的围棋水平非常有用。
《国历》:后来小林光一的大逆转给你们带来了怎样的压力?
江铸久:小林光一一下子打败6个人的时候,我们有过很低落的情绪,觉得我们这次可能是要不行了。因为他确实厉害,而且后面还有个加藤呢。
小林光一和聂卫平那场比赛下完,小林光一呆在那儿了。那盘棋他形势不错,后来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就下错了,被聂卫平干掉了。
聂卫平和加藤在日本比赛的时候,当时国内正进行八强赛,下到一半的时候日本那边联系我,说聂卫平赢了。当时唐克等中央首长都在,我进去说聂卫平赢了,唐克让我大声点说,大家听了都很激动。按说,赛场是不能中途被打扰的,但是大家其实都在等待日本那边的消息。我汇报完之后还给中央电视台打电话报了这个消息,隔了没两分钟,他们又打电话回来确认消息是不是准确。
到决赛的时候,整个体育馆的看台上都是人。到那时候,就是输赢都做准备了,觉得赢的可能性很大。
《国历》:擂台赛之后,棋手们都成了明星,您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江铸久:擂台赛受关注有一个渐进的过程,一开始没有那么火。到第四盘棋下完,复盘结束以后,让我和片冈聪一块去讲棋。在上海长江剧场,我很吃惊,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来听讲棋的。讲完以后,忽然人群就围上来要签名,笔都在眼前戳着,水泄不通,后来是出动保安把我们拉到后台走的。
当时在全国火的程度,除了女排就是围棋,而且围棋的好处是谁都可以参与。各个大学都来邀请我们去做报告,现在的说法就是“励志”。去了二三十个大学吧,清华去了好几次,因为他们有围棋协会。
我还被评为全国劳模、“新长征突击手”。我去参加全国劳模大会的时候,人家都以为我是工作人员呢,太年轻了。轮到我发言的时候,还被人家问,你们到底有什么贡献啊,我说参加什么比赛赢了1.5万美金都上缴国家了,这下好多人愕然了,因为那会儿没这么多钱,觉得你们这个还是有贡献的。
我们那会儿一年的奖金是120元,工资五六十,关键我们吃住都在队里,不花钱,一年还发两身衣服。出国有指标,买一个电视机回来就很厉害了。现在有人说我们是那时候的“高富帅”。
《国历》:擂台赛给中国围棋界带来哪些影响?目前,中日韩三国围棋的现状是什么样的?
江铸久:我们锻炼了队伍,实力上升了。20世纪90年代,日本围棋被韩国超过之后,就衰落了。这种衰落是有预兆的,学习围棋的孩子越来越少,厉害的就是依田纪基那代人,后面就接不上了,年轻人不学了。现在日本围棋比赛的赞助商很难找,但是各大报社的比赛仍一直在办,参与的人少。我们追赶韩国的过程中,日本越来越差。等到常昊出来的时候,日本已经没有什么厉害的人了。
1988年,因为擂台赛的原因,台湾的应昌期先生创办了“应氏杯”世界职业围棋锦标赛,并且拿出100万美元做奖金。之前,只有赵世勋一个人代表韩国在日本下棋,当时都以为韩国弱,后来发现只是大家不了解他们的情况。第一届“应氏杯”曹薰铉老师拿了冠***,之后,他徒弟李昌镐崛起,很长一段时间是曹李师徒最厉害。
90年代,韩国一度很厉害,现在是被我们赶上并超过了。现在,三国围棋实力的总体上排名是中、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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