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小河丁丁,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湖南阳明山区,在浙江海边教书,出过书:《心语天籁》《快乐猪学校》《当蒙面骑士遇上六指公主》……得过奖:冰心奖,牧笛奖,台中文学奖,周庄杯短篇小说奖。
真是不可思议,木蠹公公尽管看不见,却会做木工,整天锯啦,刨呀,凿呀,钻呀,敲呀,忙的时候还要加夜班,反正白天黑夜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分别。
木蠹是木蠹公公的绰号。木村几乎人人都有绰号。我的绰号叫鸵鸟,因为我老是学鸟的样子飞,却又飞不起来。为什么叫他木蠹呢?有人说,这是因为他长年累月跟木头打交道,眼睛又看不见,就像一条在黑暗的树心里啃木头的木蠹。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他喜欢吃木蠹。木蠹是天牛的幼虫,肥肥的,金黄色,油亮油亮,有手指那么粗,极像香肠,只不过有头有眼,又会蠕动,一般人都不敢吃,却是木蠹公公的无上美食。我捉到木蠹总要送给木蠹公公,亲眼看他把活虫子扔进口中大嚼特嚼。要是木蠹公公有空闲,就会把木蠹用铁丝穿了,裹上一些盐,拿到火上烧烤,当油星滴在火上发出“噗哧”的声音,冒出白色的火焰和香香的烟雾,我会馋得流口水,却又不敢吃——那毕竟是虫子呀。
村里的孩子个个都怕木蠹公公,因为木蠹公公会鲁班法——要是你被他看中了,他就把你变成小木偶藏起来。第一次听到豆子兄弟这么说,我不信,我跑回家问大人:“木蠹公公会不会鲁班法?”父亲脸上显出严肃的神色,“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说:“我想知道什么是鲁班法……”父亲说:“鲁班法是《鲁班经》上的法术,鲁班传下来的。老辈人说,起屋上梁,要是待木匠不恭敬,木匠就会做路子,在梁上或者墙洞里藏一个小纸人,这一家就会闹鬼……”母亲打断父亲,“你怎么对小孩子说这些?”父亲立即住口。
那天父母不在家,我向爷爷打听《鲁班经》,爷爷说:“《鲁班经》上半部教人手艺,下半部教人法术,很阴损的,谁看了下半部就要缺一门,缺老婆,缺后代,变瘸子,瞎眼睛——木蠹公公眼睛就瞎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咚!咚!咚!仿佛撞城槌,要把胸膛撞出一个大洞——我听见一个可怕的声音在耳边说:“去偷《鲁班经》呀!学法术!”我闭上眼睛,试着走几步,世界变得深不可测,每走一步好像都要坠入深渊。我问爷爷:“为什么看了《鲁班经》会缺一门?”爷爷说:“当年鲁班在远方干活,做了一只很大的木鸟,天黑了就骑木鸟飞回家。他妻子想尝尝飞行的滋味,从半空摔下来死了。鲁班很伤心,就诅咒所有学习鲁班法的人。”
《鲁班经》里应该有造木鸟的方法吧,我多想造一只木鸟,飞越崇山峻岭,往东去看大海,往北去看大草原,往西去看唐僧取经的地方……哪怕缺一门也在所不惜!缺一门不一定都是变瞎子,要是跛一只脚没什么大不了啊,反正我有木鸟……这天晚上我梦见自己造了一只巨大的木鸟,身子有水牛那么大,翅膀比门板还要宽。哗!哗!哗!它拍动翅膀,掀起大风,载着我腾空而起,飞越屋顶,飞越高山,飞到白云之上!豆子兄弟在地上遥指着我喊:“那只鸟好大!”“鸟上有一个人呢!”
次日清晨我骑着大水牛,摇摇晃晃往村后茶山上去,想着这个梦,就像蜜蜂想着花朵。豆子兄弟赶着老黄牛从我身边过,一个说:“又没人跟你说话,你笑什么?”另一个说:“神经病!”我没搭理他们。到了茶山上,我把大水牛牵到草密的地方,在地上钉了一个木钉,把牛绳拴在木钉上,自个儿潜入茶山东边的松林。松林里有好多伐木剩下的树桩,我相中一个新伐的,断口上还在冒油脂的,高高抡起斧头——“咣”的一声,斧刃深深嵌入木头。我没有想到自己力气这么大,随即明白这个树桩我对付不了,斧头被树桩紧紧咬住,要反复摇动斧柄才能将斧头一点一点。我换了一个朽得发黑的老树桩,一斧子下去,连肉带皮劈掉巴掌大的一块,看到了弯曲交错的虫洞。我把老树桩劈成碎片,找到十来条木蠹。
木蠹公公单门独户住,他的瓦屋就在茶山下河湾边上,门前坪地上搭着工棚,围着一片新月形的竹林。
“木蠹公公——”我飞跑着进入竹林,“我捉到好多木蠹!”
木蠹公公坐在又宽又长的木工凳上,在给一根方木凿榫眼。他放下锤子,伸出树根一样粗糙的大手说:“鸵鸟!是你!”
我从口袋里挑出那些肥肥腻腻的“活香肠”,放在他的掌心,说:“你用火烤着吃!”
“好啊。”木蠹公公另一只手把凿子也放下,“你帮我搂些刨花。”
刨花满地。我搂了一些刨花,木蠹公公已经进堂屋去了。灶在堂屋里角。到了灶前,他从墙上摸到一段细铁丝,把木蠹一只只穿上去。我从壁柜拿盐给他。他抓了一把盐抹在木蠹上,又叫我生火,然后就把木蠹放在火上烤。睡房门锁着。怎样才能骗他开门?不等我想出办法来,木蠹烤香了。
“好香!香喷喷!”木蠹公公摘下一只烤得焦黄的木蠹问我,“你吃不吃?”
“我不敢吃,我给你吃的呢。”
木蠹公公不再劝我,自顾大嚼。
我拐弯抹角地问:“听人说,鲁班做的木鸟能载人,是不是真的?”
木蠹公公说:“当然是真的。鲁班是肃州人,有一回在外地造佛寺,做了一只木鸢,骑上去,笃笃笃敲三下木楔子,木鸢就会飞上天。鲁班常常在夜里飞回去与老婆相会。这件事让他父亲知道了,那天夜里,鲁班又骑木鸢回家,等他进了屋,他父亲悄悄骑上木鸢,在木楔子上笃笃笃敲三下,木鸢飞起来了。他父亲不知道怎么让木鸢飞回家,就不停地敲木楔子,结果木鸢越飞越远,飞到吴国才落地,被吴国人当妖怪打死了。鲁班报复吴国人,做了一个木仙人举手指向吴国,使吴国大旱三年。后来吴国人带着厚礼向鲁班谢罪,鲁班砍掉了木仙人的手,吴国当天就下雨了。过了一千多年,吴国人还在拜木仙人呢!”
木蠹公公说的跟爷爷说的不一样,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因为他的故事更细致,更生动。
木蠹公公吃完了,拍拍手,站起来说:“鲁班的故事多着呢,如果你想听,去帮我挑一担井水来。”
我挑上木桶去井边,弯腰取水,脚下一滑,连人带桶掉进井里。豆子兄弟的母亲和小井的母亲在井边洗衣。小井娘咯咯直笑,像母鸡一样。豆子兄弟的母亲骂道:“快上来,把水弄脏了!”我爬上去,挑着水往回走,一步一个湿脚印,就像传说中的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