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网陈端生生前已然名闻退迩，她的《再生缘》被人们争相抄录。可惜的是，命运没有给她提供展坝才华的更大舞台。身后，郭沫若、陈寅恪等大家学者为她的生平际遇上下求索，孜孜不催。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新鲜。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谁知纱帽罩婵娟。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了多情的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
黄梅戏《女驸马》中的这段经典唱段，在我国家喻户晓，男女老幼几乎张口都能哼哼出个八九不离十。女主人公冯素贞为搭救爱人女扮男装，高中状元，招为驸马。故事新颖有趣又波澜起伏，终以大团圆结局，和睦美满，深受人们喜爱也在情理之中。《女驸马》虽创作于当代，其基本故事情节的设置和脉络，却是承袭自古代小说。女扮男装，金榜题名于史无证，自然是小说家的无稽之谈。不过，这在明清之际，却是小说、弹词作者们用以解决矛盾、化解冲突的惯用手法。女主人公在家破人亡的危难之际，往往挺身而出，但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故事的结局，无外乎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回归女身，如愿以偿与心上人喜结良缘。
不过，高中状元、位极人臣并非是百试不爽的灵丹妙药。曾有这样一位女状元：她位列三台，成为国家的股肱之臣，皇上的左膀右臂，却在亲情伦理与个人价值的罅隙中左冲右突，终究无法寻得解决之道。内外交迫、层层重压之下，她当朝吐血昏迷，生命垂危。而作者本人，也在自己设置的这个故事情节中进退维谷，难以为继，毕生心血惜为未了残卷。这位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状元，名叫孟丽君。这部作品，便是与《红楼梦》并称为“南缘北梦”的弹词《再生缘》。它的作者，是清代乾隆年间的江南才女陈端生。
造物不须相忌我
陈端生出生在浙江钱塘的一个官宦世家。江南富庶繁华，地灵人杰，自古名流辈出，为才子、文士聚集之地。端生祖父陈兆仑为雍正朝进士，官至顺天府尹(北京最高行***官职)、太常寺卿(掌管宗庙祭祀官员)、通***司(负责接收、检查奏章的中央机构)副史。陈兆仑才冠当时，诗文澹泊清远，被尊为“文章宗匠”，任《续文献通考》纂修、总裁。父亲陈玉敦是乾隆年间举人，曾为内阁中书(掌撰拟、翻译、记载、缮写诸事)，后出任山东登州府同知。她的母亲汪氏亦是名门闺秀，外祖父汪上曾官任云南府、大理府知府。汪氏饱读诗书、知书达理，是端生断文识字的启蒙老师。
陈端生生于杭州，因祖父、父亲均在京任职，幼年遂随母入京，先后居住在棉花胡同、外廊营的陈氏大宅之中。身处书香门第、富贵之家，她的童年、少年时代可谓衣食无忧。由此，她眼中、笔下的一年四季都是美景如画，自然万物都是美不胜收。她对周遭观察细致，诉诸笔端，仲春“芳草未生村外绿”；端阳“艾叶飘香簪鬓绿”；重阳“山边红树和秋影”；仲冬“满阶残叶绕疏帘”。她的日常生活，总是“长昼静，小庭闲，日暮楼台放纸鸢”的悠闲时光。从她在写作过程中记录下来的点滴感受，不难看出，这一切，都激发了她的创作欲望。
作为官宦小姐，幽闭于内闱闰阁，尊女诫，习女红，本是陈端生少女时代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对于天资出众的端生来说，这却远不能满足她的求知欲。端生祖父思想开明，认为女子习篇章可启灵性，对于相夫教子大有益处。端生与三妹长生，自幼即接受来自父母的言传身教。她回忆幼年时“姊妹联床听夜雨，椿萱分韵课诗篇”，可见诗文的培育早已开始。“七岁吟诗如锦绣，九年开笔作诗文。篇篇珠玉高兄长，字字琳琅似父亲。”《再生缘》开篇着意赞颂的旷世奇女孟丽君，完全可以看成是端生自我的写照。她对传统女性教育中的针黹刺绣总是显得意态阑珊，对读书作诗却情有独钟乐此不彼。两相抵触的情绪在字里行间屡现端倪，譬如说“久疏绣谱慵招线”之于“长伴书窗静展篇”；“已废女工徒岁月”之于“书卷娱情景物移”；“短昼不堪勤绣作”之于“晓怜日影趁闲篇”等等。与终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不同，端生随同父亲转任四方，眼界大开，于各地风土人情颇有见识。同时，母亲为她讲述的风光、经历与故事，也都成为她日后创作的素材。
明清时期，受过家庭教育的女子们热衷结社吟唱，甚至以亲友、弟子的身份参与男子的文学活动。长生就是清代著名文人袁枚的女弟子之一。陈端生显然也热衷于吟诗作词，只是她的诗集《绘影阁集》今已不传，传世之作唯有弹词《再生缘》。但这一部未完稿的作品，在当时及后世都拥有拥趸无数，已足让她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并在现代文学批评语境中女性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被研究者誉为中国女性***意识觉醒的先驱人物。
陈端生开始写作《再生缘》时年仅十／＼、岁。她最初的创作意***，不过是对于弹词《玉钏缘》故事的接续，为慈母解颐消闷。她说，“原知此事终无益，也不过，暂博慈亲笑口开”。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最初的游戏之笔，在远近乡邻的姊妹中传抄、阅读、品评之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她被冠以“才女”之名，她的作品，成为个人才华的最好展示。读者的热烈反应与好评，让端生从此为写作竭尽所能，“尽放精神来笔上，全收意兴到书中”。我们很难想象，这样一部优秀的作品，在她年仅二十岁时，就已经完成了前十六卷。在她创作欲旺盛之时，她曾沉溺于创作不思睡眠，说：“寒更数点频催睡，无奈何，且到明朝再续成。”可是，慈母突然辞世，让母女情深的端生倍受打击，直接影响到她的创作。母亲是端生的良师益友，她深情地写道：“慈母解颐频指教，痴儿说梦更缠绵。自从憔悴萱堂后，遂使芸缃彩笔捐。”此话并非虚言，母亲去世后，她放下书稿不再动笔，直到一再被人敦促，才不得已“重翻旧稿增新稿，再理长篇读短篇”，写下了第十七卷，共四回。在这一卷的内容中，孟丽君与皇甫少华并未如读者之意，结成射柳美姻缘。这样的安排，与端生自己的婚姻际遇不无关系。
仆本愁人愁不己
才女的最佳归宿，莫过于嫁得学富五车的如意郎君，夫唱妇和，才堪称珠联璧合。以咏絮才闻名的谢道韫，嫁给门当户
对的名门望族之后王凝之，尚因丈夫才华不及叔伯兄弟而恨恨不已。陈端生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自然也无比憧憬。她在《再生缘》中塑造的皇甫少华文武双全，令众多女子一见倾心。苏映雪顿生幽情，刘燕玉私结终身，就连日后为师为相的孟丽君，也不由心中暗喜，“深幸神明不误人”。陈端生将自己的婚姻比作是皇甫少华和孟丽君的“射柳联姻”，只是这段原本美满、幸福的婚姻为时未久，亦如她笔下的虚构姻缘一般，“好事多磨几许年”。冥冥之中似一语成谶，成为导致她溘然离世的主要原因。
陈端生在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会稽范氏”，婚后的生活平静、安宁。翁姑对她都怜爱有加，丈夫亦是儒士，学识、文笔应均不差，与端生恰可互相酬唱。实际上，夫妇常常煮茶共读，联诗
作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端生自述她与夫婿“锦瑟喜同心好合，明珠早向掌中悬”，先后产下二子，让她自觉心满意足。端生安于眼下风平浪静、波澜无惊的家居生活，对于丈夫应试中举及仕途似乎并没有过多
期望。她自己的文学创作也随着慈母辞世、嫁为人妇而搁置一旁，婚后七年间竟未着只字片语。但是，她所看重的“亨衢顺境殊安乐”抵不过丈夫“利锁名缰却挂牵”。正是出于对于功名的渴求，范氏的鲁莽举动击碎了既有的安乐。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也就是陈端生三十岁那年，范氏前往科场应试，竟以请人获罪，结果是发配伊犁，给种地的士兵充当奴才。这对陈端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打击啊!试看她对此平地祸起、轩然***的描述：
一曲惊弦弦顿绝，半轮破镜镜难圆。失群征雁斜阳外，羁旅愁人绝塞边。从此心伤魂杳渺，年来肠断意犹煎。未酬夫子情难已，强抚双儿志自坚。自坐愁城凝血泪，神飞万里阻风烟。
案发的伤痛、至亲的离愁，充溢于文字之中。从三十岁至四十六岁的十六年间，正是女人的大好华年，她却孤苦一身。至到1796年，时逢大赦，她丈夫才回来，而回来没多久，陈端生就病故了，时年四十六岁，历经劫难之后，未曾享受到夫妇团聚之时光。长生在写给姊姊的诗作《哭春田大姊》中痛陈：“可堪宝镜重圆日，却是瑶钗欲折时。”一代才女就这样终此一生。
夙愿无成拖再生
在中国文学史上提到“文士”或“文人”，人们眼前浮现的，或是才思俊逸的李白，或是忧国忧民的杜甫；大抵言之，自然而然都是须眉男子。他们的辛酸遭际和胸中块垒，易于借由文字引发共鸣。才华横溢之红颜娇娥，如蔡文姬，如李清照，一生虽不免颠沛流离，崎岖坎坷，但或有断章零玉，或有诗集文稿存世，千载而下，仍为人吟咏称颂，已然是无比幸运。悠悠岁月中更多的闺阁俊秀，惟有流连于亭台楼榭中伤春悲秋，籍籍无名，埋没终生。她们的容颜与才华，寂寞开复谢，未得为世人所知。
相较大多数抑郁而终的女性文人而言，陈端生生前已然幸运地名闻遐迩。她在出嫁前完成的《再生缘》前十六卷，在江浙地区广为流传，被人们争相抄录。“惟是此书知者久，浙江一省遍相传”，所谓的闰阁知音给了她充分的肯定，让她乐此不疲，笔耕不辍。可惜的是，命运没有给她提供展现才华的更大舞台。身后，郭沫若、陈寅恪等大家学者为她的生平际遇上下求索，孜孜不倦。她塑造的奇女子孟丽君，更在女性主义大张的现代社会，俨然为中国女性主义的先驱人物，不断被不同的艺术形式所演绎。这一切，或可聊为告慰这位才女短暂的一生。
《再生缘》是接续《玉钏l缘》的续作。《玉钏缘》讲述的是谢玉辉、谢湘娥兄妹传奇的姻缘。《再生缘》是一个轮回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的身世命运早已注定。皇甫长华、少华姐弟将率兵大破朝鲜，长华入主中宫，都已经对故事的走向有了明确提示。孟丽君与皇甫少华的婚事是整个故事的缘起，也是主要的脉络。他们最终将成为伉俪，是创作伊始就已注定的。只是，如同创作者常常会产生的感觉一样，故事的主人公一旦拥有自我的个性与意志，人生往往不再操控于作者之手。孟丽君在颠沛流离的命运中苦苦追寻自己的人生，与端生在首卷中为她设定好的命运渐行渐远，在十七卷吐血昏倒时，端生也就此停笔，无法再迫使她走向既定的结局。于是乎，孟丽君究竟如何挣脱桎梏，成就自我，不仅是我们，恐怕连端生自己，也都是个谜了。
端生去世之后，续本不断涌现，最为出名的是梁德绳的三卷续书，为孟丽君造就了亲情伦理的大团圆：孟丽君上本说明实情，皇帝加罪。皇太后出手相救，赦免其欺君罔上之罪，并认为干女儿，以公主的身份嫁给皇甫少华，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如同《红楼梦》高鹗续书一样，梁德绳的续书虽然广为流传，但备受质疑。郭沫若为它设想了另一个结局：孟丽君吐血而死，皇甫少华大闹朝廷。皇帝恼羞成怒，将他打入大牢。经过多方营救，他与苏映雪出狱，一同归隐山间。这个大胆的假想，或许能够达到作者构思中“一尘不染归仙界”的结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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