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在胡同里不起眼,但谁都知道他,而且给人的印象都非常好。提起疯子,善声盈耳。我父亲就说,疯子人性好,他不是真疯,“”失踪,回来就成这样了。
疯子姓金,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知道姓的,叫他金疯子,满人。他父亲是皇宫里的大厨,可有名了!北京几家有名的饭庄有请,老头不去。老头这点手艺自然传给了儿子,就这么一个独生子。
老头的媳妇据说是个,生下金疯子就失踪了。老头也不找,自个儿把疯子拉扯大。但一说玩儿,这老头样样都会,花、鸟、鱼、虫,您想皇宫里出来的,能不好玩吗?提笼架鸟玩大鹰。
老头死在“”头里,没受罪,一辈子享乐,死得很坦然,笑着,满面红光。疯子给老头发送走,尽了孝道,街坊邻居都伸手帮忙。
老人说,这老头一辈子没干过缺德事儿,就是好玩儿。
疯子家住七甲南头,他买东西老从我家门口路过,见了我总是一笑,点点头。我看了很舒服,跟他说话,他一笑。他见了我父亲,可有的说,站那儿一聊,半天不动窝儿。
我问父亲,这老头人挺好,怎么不爱说话?
“那是跟你,不熟,这老头可有两下子了!”父亲这样赞许,或许吧,我这个人好奇,就观察他。
我发小的母亲是街道主任,对金疯子最了解,我就去找发小的母亲聊金疯子。我说:“大姨,疯子怎么不结婚呀?”
大姨说:“金疯子不找,光棍一人,这个人各色,咱不清楚。日本时期他给日本人当过翻译,人性好,就连日本人都说他好。都说是特务、***,但没听人叫过他。当过厨师,胡同里有人管他叫日本厨子。”
大姨一通夸奖他,说,他一口流利的日本话,知书达理,信佛。据我瞅,他真不是一般人。
胡同里有一位信佛的老人,真正是一位老居士,在家修行。说疯子根基大,德行好,不是一般人下世转生。
我有一次看到疯子扫街,整条街干干净净,连一张纸片都看不见。我过去问他:“您会说日本话?教我两句。”
他哈哈一笑,一边扫地一边走了。
我愣在那儿,很尴尬。神路街这一带真是藏龙卧虎,什么人都有。我回家就跟父亲说:“爸,凭什么让疯子扫地呀?给他钱吗?”
“香山的警察,带管处,这么点儿孩子你管得着吗?”父亲有时片儿汤话多极了,真有事情问他,他也不拿你当回事儿,我挺烦他的,当他儿子,拿老子没辙,您说有什么辙?
疯子还什么都管,工体有足球赛,他也跑前跑后张罗。但他也不瞎忙,他也得吃饭呀!他一边为人服务,一边等个票,卖俩钱花。我瞅他常在“新生电影院”旁边的一个小酒馆,弄块臭豆腐,喝二两。他一边喝着一边笑眯眯的,不知道他为什么笑。
疯子没工作,街道上可能给他俩钱花,他没事儿就到工人俱乐部电影院门口等个电影票卖。5分钱等来的票,他可能卖一毛,因为电影马上就要开演了,票早卖没了,有俩人来的,特别是刚搞对象的男女青年,就花钱买了。
疯子在“”之前,人挺精神,讲究,说话“您了”“我了”的,有理有面儿。这一带的老人都尊敬他,觉得他是个文化人。我父亲是这一带的老人,跟疯子的父亲特别好,所以疯子见了我父亲,话多极了。都是他们老爷子那些事儿呗!
在1966年,***一进胡同,街坊邻居有挨斗的,疯子一瞅风声不对,蔫蔫儿地走了。有***到他家找他,人们才知道疯子失踪了。
父亲明白疯子为什么失踪,在家跟我母亲小声说:“金老爷子这儿子聪明,他不走,完蛋了。”
母亲问:“是不是给日本人当过翻译?”
父亲一笑,点点头,自言自语上了,“他如果叫***逮住,活不了几天。不怪他老跟我聊三国,有脑子,这不就是他常跟我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是真有脑子、真聪明的一个人。”不止一个人这样跟我说。
“”快结束时,疯子在神路街露面了。但有点傻,很木讷,他见了我父亲也没有笑模样。问他,他就呵呵呵,哈哈哈。从表面上看,他是疯了,失去了常态。可我父亲说:“疯子一定有难言之隐,他不便对人说。通过他的眼神,我看出来了。”
疯子是回来了,他还跟以前一样,瞎晃荡。后来我忙,对他的关注少了。
很长一段时间,疯子就没露过面,有一天父亲说:“疯子这回真走了,但他去哪儿,真不好说。”
再后来,疯子在人们的印象中渐渐消失了,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情,谁还去关注一个疯子?有人说他出家了,有人说他出国了。
反正疯子是在神路街消失了。